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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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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我常常很不服氣地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練嗓子,不信它就那麼點能耐。以後證明我行:只要沒顧慮,我也能發出大喇叭似的嗓音。任命我當新兵班長的當天,我的嗓門之大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我懂了,我目前的狀況叫失聲。人的神經受到強刺後,就會出現這種官能的失聲。

喜歡靜悄悄的女孩子。她不喜歡姐姐,因為她成天哇啦哇啦。女孩子講話要儘量輕聲,別怕人家聽不清。

最後是被一幫哇哇亂喊的人活活給嚇死的。他們衝進來,站在院子裡喊了一下午,一邊喊一邊翻箱倒櫃,說是找阿爺的發報機。他們斷定阿爺每天要跟臺灣聯繫。阿當晚就故世了,她閉上眼的時候,阿爺大聲叫她名字,她突然睜開限咕嚕一句:“行行好,別吵我。”我本來已準備放聲大哭了,這時改變了主意,哭得極輕聲。到最後我都是阿最賞識的女孩。

我一籌莫展地聽著他們聲嘶力竭地喊。他們在靠近我,大概只隔百來米了。天黑透了“阿斯匹林”似的月亮已被雲掉。這山上盡是大小石頭,一場泥石幾乎把全世界的混賬石頭都集中到這裡,藏下我這麼個人,象大海淹沒一枚貝殼般省事。你們別這麼喊好不好,喊得我難受得要死。我的手指已往泥土裡摳得更深,整個覺象做惡夢。誰都做過那種夢的:自身囿於巨大危險,卻動不了,無法擺脫,最可怕的是喊不出來。

我張大嘴巴,鼓足勁頭,結果還是“呼——”好象它除了出氣,不會幹別的了。我知道他們已離我很近,我哪怕講句悄悄話,他們聽得見。

我發現我在哭,熱乎乎的眼淚被招風耳盛接住。我有很久沒哭過了,當新兵的時候,一哭,班長孫煤就說:你們新兵少給我來這一套。後來我當了班長也照樣這麼說。孫煤從來不哭,我認為這是她頂過硬的招,當著部下的面一哭,威信全砸了。

我最害怕看見老頭子的眼淚。阿一死,爸爸宣佈馬上領我回去,阿爺慌慌張張看我一眼,忽然哭起來。他哭的時候頭一點一點,不注意還以為他打瞌睡。

媽媽對我說:“他有什麼可哭的,你又不是他親孫女!”爸爸說:“立刻收拾東西!”他命令我把自己的和阿的一切東西都歸到一處,由他們帶回上海。

半夜,我悄悄從媽媽身邊溜開。見阿爺的房裡還有燈光,便趴在門縫上往裡看。老頭子紋絲未動地坐在原地,我想他準睡著了。推開門,他一下子回過頭,蒼老的臉上全是淚。

雖然我知道一哭準糟,但我還是哭起來。我們倆就這樣隔得老遠,相對垂淚,直哭到媽媽聞聲趕來。她莫名其妙也跟著哭起來,接著哭醒了爸爸。似乎到了此刻,大家被一種共同的悲哀團結起來了,其實是各哭各的。第二天一早父母離開了蘇州。他們改變了主意:把我留給阿爺,暫時安他,這是看阿的情分。阿爺不盡地笑了。我從來沒見他這樣笑過——這樣複雜,這樣自卑。

“我們下次來,是要給小童遷戶口的!”爸爸口氣強硬,他已戰勝了暫時的脆弱。不管我懂不懂,爸爸已在阿死後告訴我:阿和阿爺有過極不名譽的過去。

他們又朝四周喊起我的名字來。

到又餓又渴,口乾舌燥。一再努力而發不出聲音,使我的兩扇肺也疼起來。人有了希望而無法接近它,真是活受罪。

有人在輕輕泣。聽出來了,是蔡玲。

“哭有什麼用?”一個極了的聲音說。但我絞盡腦汁也想不起這是誰的聲音。

“大家別喊了!”悉的聲音又說“你們想想,她要聽得見咱們喊,會不答應嗎?”我又張大嘴,丹田微微發顫,但還是一點效果也沒有,我急得要發瘋了。可越急越找不到發音要領。就象蔡玲那種奇怪的病,小便憋得越厲害越不出。

他們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停下來。其實他們再往前一點,就有可能發現我。但他們灰心了,提前為我哀悼起來。沒人再吭氣。

我突然冒出了個怪念頭:是不是我已經算死了?死搞不好就是這種狀態吧,它使你照樣覺著人間的一切,卻無法做出反應。其實誰能搞清楚死人有沒有想法,思維是否與體同時停止活動,靈魂何時脫離軀殼,出竅的靈魂又以什麼形式存在,等等等等。真的,說不定我已經死過了,活著的是靈魂。

這樣一想,我更希望他們把我找到,由別人鑑定一下:我是否活著。我不相信自己的鑑定,好比我不敢自己下結論說自己是個絕對的好人一樣。

我做過無數好事,但我不一定是個好人;我還在轉各種念頭,但我不一定還活著,兩者是同樣道理。

蔡玲一邊哭一邊用手在石堆裡刨。在那兒是挖不出什麼名堂的,假如你再前進幾步,就會刨出我的一堆頭髮。

我的頭髮又黑又密。有次洗完頭,我站在院子裡曬太陽,徐北方偷偷把我畫下來,還給畫取名叫“穿黑蓑衣的姑娘”他準備拿這張畫去投稿,結果被孫煤撕了。其實畫的是背影,不知她憑什麼咬定是我。我早上說過,孫煤的覺很神秘。

當然,徐北方現在失去了畫一切人的自由。他鬧得太過火了,居然亮出一杆真槍來,還把槍口朝一位首長腦瓜子比劃,這下質就變了。按待遇他該送軍事法庭,但另一位首長說造成他行兇的原因很複雜,不能單方面追究責任,先把他關進警衛連小黑屋寫幾天代再說。宣傳隊派人去送東西,問他什麼話他都回答:“他媽的!”

“喂!你們看!”蔡玲果真刨出東西來:“一隻鞋!”那是我的鞋。

“證明她肯定在附近!”我突然聽出來了:做出如此英明判斷的人是孫煤!我的班長,我的情敵!她差點當上電影明星已離開宣傳隊快一年了,她怎麼會來這裡,來救我?”

“咱們分頭找吧!”有人說。

“天這麼黑,瞎找能找出個鬼來呀!”有人又說。

“對,明天天亮再來找吧!”一大群陌生人說。

只有蔡玲還在賣力地刨挖。她又刨出我另一隻鞋子。似乎堅持刨下去,就能把我一部分、一部分地刨出來。她呼哧呼哧的息幾乎就在我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