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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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擁抱我時,發現我的牴觸。
“你在想:糊里糊塗把愛情給這傢伙不上算的。”他帶著嘲意說。
“沒有。”
“你還想,這人身上簡直沒有優點,或許說沒有公認的優點。”
“沒有。我沒那麼想。”他輕輕摸著我的臉頰。
“讓我替你說完。你想,跟這個人相愛,簡直是滑坡,墮落…”他突然在我臉上狂吻起來“我真的愛你愛得要死,你也應該愛我!我不能沒有你!你可不能把我撂在半路上!”
“我沒那麼想,沒那麼想過!”
“那你,”他平靜一下“想了什麼?說不定你愛上另一個人?趁我不在,有個小子鑽了空子?”他裝出開玩笑的樣子。
我愛過誰?一個標準軍人的形象,早就陳舊了。十四歲的女孩創造的神話,現在還能當真嗎?我像尋覓仙蹤一樣,尋覓這些年,現在想想是好笑極了。我已過了自己編故事哄自己的年齡。假若那叫愛,我大可以去愛拜倫,普希金。我不再冒傻氣,白費氣力,到處尋找那個偶像。把愛情拴在一個偶像上,那我是傻得沒救了。
“喂,我愛你。”他說。
我沒有回答。這句話是該一拍即合的。但我沒有合。
“我愛你!”他有點憤怒了,像老喊一個人喊不應。
我還是沒有回答。拼命尋找這場愛情的偉大之處,但沒找著。
“我愛你!”他真的憤怒了。猛甩開我的手,坐在一塊石頭上。他在息。
我輕輕離開了這個起伏不已的身體。
“你在哪兒?”他突然發現我不見了,聲音很恐懼地喊。
我靠在不遠一棵樹上。我也在息。難就難在我想離開都無法離開他了。一種熱情在我身體內蘊集。誰能告訴我,我沒有法子抵擋這種誘惑。我只想他抱我,吻我,死死抱住我,不撒手。於是我走回去,他就如我期望的那樣做了。我實實在在地貼緊他,到擁有這場並不偉大,但有血有的愛情,也不錯。我想,管它呢,等我有力量自拔的時候,再自拔吧…
走得太遠了,我想。當我第二天又帶領新兵大踏步地走在早隊伍裡,想到昨晚,就到像冒了一場險;在那個廢棄空曠的工地上,只差一點,就會發生更過火的事。我的情在黑暗中瞎闖一氣,這時才看見它的破壞程度:我曾嚴密編織的攔網,已處處開。是走得太遠了。
不能聽任情一味胡鬧下去。我聽著自己在隊伍裡喊著“一、二、三——四!”情是任的,它差點使我種種崇高追求前功盡棄。我愛那個散漫人物,真心地愛他。但順從這愛,一切就太平常了。這愛是自然而舒服的,靈魂和體都顯出愚蠢的貪婪相。它們需要這類舒服事來滿足,在這時,它們出極原始的生物狀態。我愛他,還因為在他身上能找回多半個自己。我的那些尚未克服掉的缺陷,在這個人身上統統發展成殘疾。愛他,就等於否定掉這些年的苦苦磨鍊,抱自己丟棄的東西逐一找回。我走了偌長一段艱苦的路,不是為回到原先的起點。
從此,我便用殘忍的法子對待自己。出、掃地、餵豬、沖廁所,猛烈地幹著這一切。在鏡子裡看到一個蓬頭垢面眼神堅定而木然的女兵時,我不敢相信那是我。但她的確是我,我要的就是這副樣子。我看到自己這副樣子,心裡便踏實了。我認為這是一種頑強的形象。我像一個自我囚的女修士,偶爾偷享了凡俗的快樂,便要用更苦的修煉來抵消它。一切令人舒服的、一切合人享樂慾望的,都是危險的。
我目前這副樣子,卻是我不曾料到的。我渾身雪白僵硬地躺在這裡,思考人的天是怎麼回事。連團支書也有天。他那樣對我,不是天是什麼?軍事演習結束時,宣傳隊演出了一場,團支書受了傷。他是從高空翻跟頭下來跌傷的,因為舞臺高低不平。他被人架下來,一條腿擦破,直淌血。我走過去,想用條手帕替他包一包傷口,他卻生硬地把我的手推開。他看著那些血彎彎曲曲地淌,似乎在看一件稱心的事。
不知怎麼,那一刻我到,被這樣一個人愛著也不是什麼壞事。
有人說團支書一直在偷著學畫畫,自從他搬進徐北方的屋子就開始學了。但人們問起他來,他總是很憤怒地說:這是謠言。伊農也憤怒地說:這絕對是造謠。於是大家對團支書學畫畫的傳聞便一笑置之。徐北方聽見這傳聞往往是哈哈大笑。直到團支書正式拜他為師時,他反倒嚇住了。
徐北方被美術學院錄取後,整天發瘋似的四處奔走。因為劉隊長態度鮮明,假如能找著適當的人代替他,那他就走。他再也不住觀察室了,四面八方亂跑,想找到那個“適當的人”因為徐北方不主張向高力復仇,他的四個弟子對他的處世哲學產生了大大反,隨後四個人便走得一個不剩。他無法滿足劉隊長這條——惟一一條合情合理的條件,因此便脫不了身。美術學院的某教師很器重他,寬限他的報到時間可以延長到開學三個月後,只要他在這三個月搞到一張單位介紹信。介紹信在當時是決定因素。但劉隊長就是不肯鬆口,一定要他找到“適當的人”這時有個人便出現了。說“我吧。”大家定睛一看,是團支書。他莊嚴肅穆,充滿信心,看上去一點都不像開玩笑。
他當著許多人的面,又說一遍:“我行。”他不理會徐北方那瞠目結舌的樣子,接著說:“只要你這三個月好好教,我保證行。”等他走了,徐北方嘆了一口氣說:“瞧著吧,他以為這是漆門板。”但當他看到團支書幾年來偷偷攢下的畫稿,那種輕蔑勁就沒有了。
人們奇怪極了,團支書跟徐北方這種人竟形影相隨起來。
來了一群記者。他們搞得我不得安生,整整一上午都在啟發我:“你失去知覺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什麼?不,你應該好好想想。”鎂光燈對準我這具裹在白硬殼裡的軀體猛閃。他們走來走去,選擇角度,好像有什麼角度能使我這副僵硬的姿態變得好看些。
孫煤叫來醫生,才把他們轟走。他們白費勁,沒從我嘴裡套走一句話,因為現階段還沒人准許我講話。我虛弱得隨時會死,但記者們不管那些。他們還會來的,肯定。
我對“先進人物”這身分很難適應。那次“講用會”我一上臺就到極不舒服。一剎那間,我覺得自己卑鄙,怎麼會跑到這裡來了?對著上千人胡扯八道,說自己怎樣救火,怎樣怎樣不要命,又怎樣怎樣怎樣地暈倒。儘管講稿已讀,舌頭已在私下刻苦練,但我還是不能朗朗上口。後來我膽子壯起來,講得有聲有了。我大聲地告訴人們,當時我怎樣勇敢。但與此同時,我想用更大的聲音對他們嚷:你們該把我轟下去,我成為先進代表是毫無道理的!
現在我想,要是我那樣喊了,才是真的勇敢,遠比救火本身勇敢。可我沒喊,光榮地接受了掌聲。我要喊了,準敗大家的興。
授獎狀時,宣傳隊的樂隊為此大奏樂曲。首長們在樂曲中一一接見代表。當一位特別年輕的陌生“首長”走上臺時,有人介紹:“這位是新來的政治部副主任…”看見這個娃娃臉副主任,樂隊不安分了,從樂池裡往臺上伸頭、做鬼臉,指著年輕首長亂髮議論。《大海航行靠舵手》被奏得飛快。後來又聽說這位新來的副主任可了不起,本來是某首長的警衛員,後來主動要求上西藏。聽說他給軍區寫了幾項什麼建議,提出幾條聞名全軍的口號。就為這個,飛快提拔,彈子跳棋似的一下當了副主任。他跟我握手時,我在他瞳仁裡看到自己被歪曲的影子。他的眼睛很機智,又大又黑。
當晚宣傳隊演出發生了亂子。起初是斷電,既而聽見禮堂四周有眾多的人聲在嗡嗡。原來禮堂被幾百個復員兵包圍了。復員兵們戴著皮帽,一看便知是從西藏下來的。
“老子們想看演劇!”
“衝進去!管他孃的!”警衛連死擋住門,半自動全橫過來了。復員兵們發出可怕的長吼。警衛連長嗓子都扯破了:“這是‘先進分子大會’!”
“毬!
…
”有人尖聲打斷他,並嘻嘻哈哈衝他比劃猥褻手勢。
出來看熱鬧的代表們嚇壞了,一個勁往後退。我被一個結實的背影撞了一下,那人很客氣地回頭道:“對不起!”我一下認出來他是誰!
“咦!唐站長!”我叫起來。難道我會忘了那個小小的洛桑兵站嗎?
他靦腆地和我握手,目光很快注意到我前的紅“代表證”我想一把抓下它,不知怎麼,它使我在這一剎那無比尷尬。
“你別在這裡,”他說“這些人野得很…”
“唐站長,你怎麼也轉業了?”我問道,同時覺得這話很蠢。
“我?
…
革命需要嘛。”他乾巴巴地笑起來,遠不是過去那個揮灑自如的英俊站長了。
那邊真幹起來了。人群裡扔出幾塊磚,砸在門上,碎玻璃水花一樣濺開。這樣一擠,就把我跟唐站長擠開了。這時我看見唐站長正往人稠的地方走,邊走邊大聲嚷:“誰?都誰在動手?媽的,你小子!我認得你!”我疑惑地盯著他,不知他要幹什麼,到底向著誰。剛才一瞬問的接觸,我從他眼睛裡看到一股沖天的委屈。他的皮大衣被擠掉了,頓時讓人踩得稀爛。他終於擠到禮堂前的臺階上,用兩手攏成喇叭喊道:“復員兵同志們!我是唐金寶!
…
”一聽這名字,人群忽然靜了,靜得好奇怪。
“咋的啦?一復員你們都成功臣啦?
…
”他說“一復員,部隊就欠著你們情分是不是?打人、砸東西,解放軍大學校學了幾年,就學會這個啦?我跟你們一樣,馬上要脫軍裝了,我怎麼一點不想打誰?手癢啊?有冤有仇啊?”他越講越烈“都回去!多沒意思!
…
”人慢慢冷靜下來。
來電了。代表們又回去看演出。唐站長步下臺階,拾起那件一團敗絮似的皮大衣,抖了抖:“還不走?那你們就在這兒過年吧,牲口們!”他一搖一晃地走了。他的步態已跟藏民一模一樣。
“唐站長!”我突然叫道。不知為什麼,我一直站在這裡。
我曾傾慕過的形象遠遠轉過身。
我急切地說:“明天,你來看演出吧!我一定給你張票!明天,好嗎?”唐站長“嗨嗨”一笑說:“明天,我就上火車啦!”說著,他就站在老遠的地方朝我揮揮手。
我記不得我當時是否掉了淚。但現在想起來,真想掉幾滴淚。唐站長是個好人,他現在在哪裡?最後留在我印象裡的,是他複雜之極的微笑,過了很久我才知道,他是被另一位更年輕有為的站長代替了。這位更年輕的站長,就是有著一張娃娃臉的政治部副主任。
我盯著輸瓶。那樣一滴一滴,進我身體的體,果真是絕對潔淨的嗎?我轉過視線,見孫煤走進來。她見我今天神不錯,便猶猶豫豫地問:“我把我跟高力的事跟你講講吧?”我略一點頭,她便說:“不然,我痛苦得真要瘋了。我後悔當初沒聽你勸告…”她真美。她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