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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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顛晃著,生怕我睡過去就永遠醒不來了。
我今年二十一歲,是談起死最從容的年齡。這個年齡不像老年人那樣,已和生命建立了深厚情,處得難分難捨了。所以我對死這事沒太多意見。
我知道我發起高燒來了。熱度使視野濛……一片深綠。綠得森人的不可思議的綠原野成了伸向遠方及空間的深不可測的謎一般的古老綠。大約一億年前的森林沼澤,足夠的溫暖與足夠的溼使一切生物都長成難以想象的肥大。渾沌的四季、渾沌的晝夜。綠中潛伏著危險——一個巨大的弧度、山一樣的脊背慢慢崛起…
山一樣的怪物移動過來,一切鳥獸四散逃開,因為它的行動使大地發出雷鳴般的聲響。
一個恐怖的神話。神話般的真實歷史。一片綠。惡夢深深印在歷史的記憶中。歷史不計較它的夢是否可信——巨大而恐怖的動物漫遊在遠古的清晨。歷史叫它恐龍。一頭吃植物的、長著厚厚甲冑的三角龍浮出水面。它既像巨大的龜又像巨大的鱷魚。正當它步履蹣跚、去覓食多汁的植物時,一頭更加巨大的霸王龍尾隨上去。霸王龍用它長矛般的利齒輕易咬穿了三角龍賴以保護的甲板。一個巨大怪物被另一個更巨大的怪物輕鬆地噬了。
蘇鐵樹叢轟然作響。深綠的風暴席捲腥熱的風,透明的藍大氣濺滿巨大的血滴。
地球小得可憐,在恐龍足下瑟瑟發抖。由七十多種醜惡而龐大恐龍組成的社會使年輕的地球充滿兇險。
深綠被撕破又飛快彌合。鴨嘴龍用它長長一串、由兩千多個牙齒組成啄狀顎部啃咬植物,它們削平了一望無際的叢林…
一大群披著白皮的翼龍向高空飛去。太陽被遮沒了,雲被攪亂了,天空不再遼闊,不再寧靜。它們的叫聲是恐怖的歌…
湖畔伏臥著兩棲的雷龍,它的顏及體積酷似一座沙丘。它動著,泅進水裡。湖變得喧囂,瘋狂地舉起一大片頭…
山坡上的樑龍在踱步,什麼也不能阻礙它。它走過的地方成了寬闊的不之地。它高大得可以去銜崖頭上的樹。它莊嚴、蠹笨、自負、低能,它僅靠自己可怖的體積去鎮壓一切,摧殘一切…—蠻荒、肥沃的原野充滿著又大又奇形怪狀的動物。它們是最神秘的歷史角,又是歷史難以擺脫的惡夢…
深綠漸漸沉澱…
我像猛然浮出水面那樣,大大了口氣。
這時我聽見孫煤說:“快到了!”許多聲音附和著“到了到了到了…”是到哪裡?是我活到了頭?是到了死神的指定地點?
…
反正他們又來抬我了。哎呀,不要瞎折騰啦。何必、何必?又這麼呼哧帶地上了路。
我記得那座又小又破的野戰醫院讓演出隊鬧得十分徹底。早幾天就開始鬧。那時我已差不多康復了,也跟著醫院的人動地等待演出隊到來。有天晚上誰在樓梯上嚷:“快去看演出!就在籃球場上,自家帶板凳!”整個樓都興奮得走了樣。我也隨傷病員往外衝,醫生護士的一道道防線都決了口。我在樓梯拐角碰到“二十五”他已被大隊人馬拉下了,但仍是一副又急又慌又喜悅的樣子。聽見樓梯上有腳步,他回頭討好地半張著嘴,似乎很想找個伴攙他一下。我卻一點不想幫他忙,我可看透他了。我仔細地貼著牆避開他、溜過去,生怕觸到他身體的任何部位,更增加對他的反。我一想起窗子上的“大白臉”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這時一個護士追上來,奪下“二十五”的板凳。
“回去!哪個批准你下樓的?”
“他們都去了吔…”
“都去了也沒得你份!你看得見嗎?瞎動!”他眨巴著失去視覺的一雙眼,難為情而自卑地笑笑。護士不理他,拿著他的板凳飛快上樓了。
觀眾在籃球場空等一晚上,政治處出面才把他們勸回去。一個由柺杖和輪椅組成的龐大隊伍,浩浩蕩蕩湧回住院樓,又迅速被各科醫護人員瓦解。到處都在嘟嘟嚷囔地咒罵,但又不知罵誰更合適。一個小騙局勾起眾多人的不幸,而一切不幸又在這籠統的咒罵中得到發洩-只有我留在空蕩的院子裡。我不想回到病房去聞那垂危的小姑娘古怪的氣味。
院子裡,一個老花工在訓一位女護士:“你們神病科不好生看緊點!你看你看,都是瘋子們乾的!”
“是是是。”護士心不在焉地點頭。
“你們的瘋子都該槍斃!”
“該槍斃該槍斃!”她急於脫身。
我聽說這醫院圍牆外,有個單獨的小院,那就是神病科。這兩年不知怎麼的,那裡總是位緊缺。有的入不了黨大腦就出差錯了;還有沒提幹讓對象蹬掉髮瘋的。有個病號自己做了枚碗大的軍功章,天天別在口,聽說他是自己畫獎狀寄回家,讓人揭發後發作的。那是個可怕的去處,我望著虎背熊的女護士心想。
花圃被拔得稀稀拉拉,老花工坐在那裡生瘋子們的氣。本來好端端一顆由紅石竹鋪成的“9”當中是黃矢車菊的“忠”字,這下什麼也不是了。
演出隊終於來了。
再大的“靜”字對演員們都不起作用。他們照樣各處喊嗓子、練小號、翻跟斗,團支書在籃球場一邊佈置舞臺一邊找地方拿大頂。演員所到之處,總圍著一圈圈穿白底藍條衣褲的人。這“病”了許久的地方一下子健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