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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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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的時候,杜微言將頭埋在厚實潔白的枕頭中許久,才想起來這並不是在自己家裡。翻個身,身體離沿還有一臂的距離。不像家裡那張,對兩個人來說太過窄小了。他必須常常將她拉回來,免得她摔下去。

她披頭散髮地坐起來,身邊是一套衣服。t恤牛仔褲,再普通不過,就是她常上班的裝束。

原來他在這裡,早就將一切都備齊了。杜微言邊換邊想,門突然就被推開了,她尖叫了一聲,半晌才聽到門口那人的聲音正強忍著笑意:“看你起來了沒有——要遲到了。”看看邊手機上的時間,杜微言呻了一聲:“這麼晚了啊?”餐桌上照例放著包子和一碗熬得厚實的紫米粥。杜微言伸手抓了一個起來,一邊含含糊糊地說:“好了,走吧。”他異常固執地拉住她:“不行,吃完再走。”杜微言瞪他一眼,又看了看時間,才想說什麼,又被他堵住了話:“慢慢吃。”仔細想起來,易子容對她真是百依百順,只有在吃飯上,他從不肯退讓。杜微言一直是一個人住,吃飯不定時,有時候工作忙就吃得飛快,仗著年紀輕,從來都不去管胃的死活,偶爾疼起來,忍忍也就過去了。

這個小病,她也不曾對別人說起過。只是有天晚上吃得快了,忍不住蜷在沙發上皺起眉頭,就輕易地被他發現了。從此以後,監督她按時吃飯、吃飯要花多少時間,他都異常堅持。

杜微言喝了幾口粥,忽然覺得對面的目光有些異樣,她下意識地眼睛:“怎麼了?我的眼睛是不是腫了?”

“我以為你會問問昨晚的事。”他搖了搖頭,又微笑起來“不過你好像不關心。”杜微言了張紙巾站起來:“你和江律文的合作麼?你們生意上的事,我本來就不懂啊。”她開口催了催他“快點,要遲到了。”烏沉的眸子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驚訝,又似乎在意料之中,易子容聽到自己輕輕嘆了口氣,而她腳步急快,並不曾聽見。

杜微言心煩意亂地坐在檔案室,頭一次對自己的能力產生了懷疑。原本以為用玲瓏反推闐族語會是一條捷徑,誰知真正開始工作才知道——先從玲瓏的發音系統去推知闐族語的音部,再揣測形部的含義,最後勉強去拼湊成整個字的意思。這樣的程序,每一步都不可缺,不可錯,繁瑣至極。

一直熬到下班之前,才把這幾天的成果歸納出來,只是短短的一句話:“冬天她比太陽暖,夏天她比月亮涼。”(注:引自《格薩爾王傳》)她盯著這句話良久,忍不住又翻了翻整本書,這會是什麼呢?難道是男子對女子唱的情詩?

算了,這些明天再研究吧…杜微言看看時間,回辦公室拿包,又出門打車回父親的家裡。

紅玉的一期開發已經結束,專家們也陸陸續續回來了。杜微言看見小院子的門開著,知道父親已經回來了,兩三步跑回去:“爸爸!”小院的竹架上已經緩緩爬上了泛著青的藤蔓,微風一拂,剛剛長出的綠葉沙沙作響。杜微言看見父親坐在藤椅上,手邊是那個他用了很久的宜興紫砂茶壺。他穿著慣常穿的灰夾克,背對著自己,髮絲間有些斑駁的黑白。

“爸爸!”顯然是杜微言的叫聲將他從小憩中驚醒過來,杜如斐回過頭,哎喲了一聲:“回來了啊?”

“該我對你說吧?”杜微言笑嘻嘻地,就著那個茶壺喝了幾口水“爸爸你都收拾好了麼?我去把房間打掃一下。”杜如斐的目光透過厚厚的鏡片望向女兒,笑了一笑:“不用了。有人來都做過了。”

“嗯?”杜微言看見藤椅邊放著一張家政服務的清單,委託人不明,但她腦中陡地閃過一個人,脫口而出:“大概是易子容吧。”她也不過對他提了提今天要趕回父親這裡幫忙收拾,想不到他這樣細心…杜微言臉頰上染上了一絲微紅,有些心虛地看看父親的反應——而杜如斐重新將目光移回了那本厚厚的書,看了一會兒,又不急不緩地合上,站起來說:“吃飯吧。”不知道為什麼,從父親波瀾不興的臉上杜微言察覺出了一絲微妙的鋒銳。杜如斐神淡淡的,喝了一口湯,才慢慢地問:“你和小易,現在關係怎麼樣了?”

“嗯,很好。”許是被飯菜的熱氣蒸騰得有些臉頰發燙,杜微言的聲音也放輕下來。

杜如斐沒有接話,過了一會兒,倒像是閒聊一樣:“我看你現在吃飯的速度倒慢下來了,以前怎麼說你都沒用。”杜微言嘿嘿笑了笑,端了飯碗說:“爸爸,我再去盛飯。”

“吃完我和你說點兒事。”杜如斐看著她站起來,臉有些凝重。

“哦,好的。”她轉身進廚房,才盛了半碗飯,突然聽見客廳哐啷一聲響,隨即是碗筷噼裡啪啦落地的聲音——杜微言的大腦瞬間空白了幾秒,扔了飯碗就往外跑。

一地狼藉。

杜如斐毫無知覺地倒在客廳的飯桌邊。

急救室外,杜微言拉住匆忙出來的醫生,連聲問:“他沒事了麼?”她回想起急救車上父親灰敗的臉,連聲音都在發抖。

“沒有大問題,高血壓引發的心肌梗,幸好送來得及時。”醫生見她一個年輕女孩子,倒也溫和地安了幾句“病人要臥靜養很久,你們家屬注意吧。”杜微言坐在邊,看著著鼻導管氧的父親,這樣架勢,讓她一陣陣地心慌,連近在身側的腳步聲都沒有察覺。

易子容的手帶著溫熱的安握住她肩膀的時候,杜微言並沒有回頭,只是疲憊後把身子輕輕往後一靠,任由他把自己圈在了懷裡。

護士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換了一瓶藥水。單人病房裡儀器輕輕地在閃爍,顯示著病上的老人心律還算穩定。

杜微言站起來,默默走到走廊上,又定定地望著隔了一扇玻璃窗的病房。

易子容頎長的身影遮住了她的視線,用輕柔的力道將她攬在懷裡,低聲說:“他不會有事的。”他只穿了一件白的襯衣,薄薄一層衣料,毫不吝惜地以溫熱的身體貼緊她,撫她此刻的驚恐。

杜微言將頭靠在他的口,輕輕側一側,便聽見有力的心跳聲音。嘭——嘭——她伸出手,環住了他的,有些恍惚地說:“謝謝你。”

“傻話。我又沒做什麼。”他伸手她的頭髮,又輕聲說“要不你回去休息吧?我在這裡陪著。”杜微言固執地搖頭,長髮擦過他前,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暗中的藤蔓舒展。

“至少我不是一個人了…”她喃喃地說“以前你說十年,我就很害怕,所以寧可不要。”驚惶無措的時刻,隨口說的話,往往才真切地觸及內心。

儘管有些語無倫次,可他還是聽得清清楚楚。手上的力道愈來愈重,彷彿這樣就可以將她嵌入自己的身體裡,易子容微微抬起頭,眼前是一片素的淨白牆面。空白如同此刻自己的思緒,茫然而無措,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這句話。於是只能暫且抱緊她,貪眷這一瞬的彼此。

已是深夜。城市裡星星點點橘的亮光,將暗夜點綴得半明半昧,有瀲豔的奢靡,也有空曠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