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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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你…不是明天才回來麼?”杜微言愕然站住了,下意識的擋在了門口,緊張的盤算著怎麼才能讓爸爸先回自己的房間,她好把房間那尊大神請走。
“呃…”杜如斐的目光忽然從女兒身上移到了她身後,皺了皺眉頭說“微言,這是?”杜微言一瞬間頭皮有些發麻,順著父親的目光往後看了看,易子容就在自己身後兩三步的地方,鬆開了兩顆釦子,袖子捲到了肘邊,神情很放鬆,可是正不失謙和的微笑,向杜如斐打招呼:“杜叔叔,您好。”
“你…你好。”杜如斐望向女兒“這位,有點面啊。微言,是你的朋友?”事已至此,杜微言只能讓爸爸進房間,一邊給他介紹:“爸爸你應該在會上見過的吧?
…
”
“哦哦,對了,是啊,見過的。”杜如斐一邊打量這個年輕人,一邊在心裡揣測著他和女兒的關係,難免遲疑了一些:“你和微言認識?”他回答得異常有禮貌:“是啊,微言常和我說起您。上次開會的時候見到杜叔叔,不過沒有過來打招呼,怕太唐突了。”杜如斐在心底掂量了一下,笑著說:“太客氣了。”酒店裡只有簡陋的茶包,杜微言一邊燒水,一邊仔細的聽著易子容在說些什麼。
“…民居?您要是有興趣,可以去我家一個宅子看看…”杜微言手一抖,幾滴熱水就濺了出來,她輕輕“哎呦”了一聲。還來不及低頭查看,已經有人比她還快了一步,捉住她手腕,低聲問:“燙著了?”他沒有顧忌杜如斐就在一邊,低頭查看她的手腕,這種關心渾然天成,沒有絲毫的刻意。
倒是杜微言,有些窘迫的看了父親一眼,回了手:“沒關係,不燙的。”他懷疑的看了她幾眼,堅持:“去冷水下衝一衝。”杜微言沒有在這種時候和他爭辯,乖乖的轉身去浴室,隨後聽見嘩啦啦的水聲,易子容坐下來,忽然聽見杜如斐帶著笑意說:“這丫頭從小就這樣,手腳。”
“還好吧。”談論到她的問題上,易子容眉目舒展開,微笑著說“有時候她很細心。”
“你們認識多久了?”這個問題從杜如斐口中說出來的時候,不自覺的帶了長輩詢問小輩的意思——他莫名的對這個年輕人有好,這種好不同於女兒介紹給他認識的任何一個異朋友。好比上次遇到的江律文,言談間也是溫文有禮。可知女莫若父,杜微言對江律文的疏離,杜如斐看得清清楚楚,該說哪些話,他不是老糊塗,自然也明白。
易子容怔了怔,隔了片刻才答他:“好幾年了。”
“好幾年了?”杜如斐沉了片刻,有些明知故問“小易你是這裡人吧?易是闐族的族姓?”
“是啊。我是闐族人。”杜微言從浴室出來,他就自然而然的轉向她問“要不要去買藥膏?”
“呃,不用。”杜微言在上坐下來,一邊藉著屋外的光線打量爸爸“爸爸你吃飯了沒有?”
“吃了。”杜如斐興致的和易子容聊天,繼續剛才的話題“哦,那你原本叫什麼?”天氣分外煦和,陽光暖亮,又不刺眼,像是在屋子裡鋪了一層絨絨的淡金光線。易子容逆光坐著的,側臉的時候鼻樑被光線一打,俊得像是窗外清山。杜微言看見他側眸望向自己,微長的眼角輕輕一勾,說了一個名字。
低沉悅耳的聲音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勾起了輕薄如絲的回憶,杜微言微怔的回望他,忽然想起來,這是重逢之後,他頭一次說起自己的名字。
杜如斐聽不懂闐族語,可是音節還能分辨出來,皺了皺眉說:“莫顏?那不是你們闐族神的名字麼?”他鎮定自若的解釋:“哦。是這樣,我們族人取名,男人大多會叫莫顏,寓意是神和高貴。普通的。”這樣一說,杜微言也糊起來,真是這樣麼?可是明明夏朵告訴她,對莫顏,他們都要用敬稱…這會是一個隨口就可以呼喚的名字麼?
杜如斐倒沒想那麼多,聊得十分投機。
杜微言不得不咳嗽一聲,打斷了父親:“爸爸,你累不累?”
“呵呵…好,我先回自己房間去。”杜如斐一轉念站起來,也不問女兒是什麼事“小易,下次再會了。”
“叔叔明天有空麼?我可以帶你去看看這裡的老宅,大概你會興趣的。”易子容抿了抿,也站起來,轉頭對杜微言說“你也一起來吧,你還沒去過呢。”走到門口的時候,杜微言拉了拉易子容的袖口,低聲說:“你等等,我有事和你說。”杜如斐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笑呵呵的走了。
他理所當然的回望她,角微揚,輕聲回應:“什麼事?”
“沒什麼…”杜微言醞釀了半天,有些無力的往回走“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他明知故問:“我以前怎麼樣?”
“你…不喜歡和人打道的。”杜微言心底還有幾句話,忍著沒說出來。豈止是不願意和人打道?他整個人的氣質分明就是冰涼清冷的,她有時候都懷疑這個人工作的時候是會怎麼和人相處。
他低頭笑著對她說“可他是你爸爸啊。”
“是呀…”杜微言無意識的攏了攏自己的鬢髮,無論怎樣,這算是一個好的開端麼?她強壓下跳得微快的心律“我們…要一直這麼相處下去麼?”這話有些孩子氣,又或許是她無意識的說出來的,聲音很輕,像是一片小小柔柔的羽拂過他心尖的地方,讓他不由自主的順著她的語氣說:“是啊。”像是為了讓她放心,他執了她的手,慢慢的扣住,帶了溫和的笑意迫近她:“微言,我不願意再費時間了。這樣不好麼?”她在他懷裡仰起頭看著他,異常的柔順——明明四周都很溫暖,可杜微言卻覺得依然有寒意在滲出來,或許是因為窗外清風,也肯可能只因為自己的心底深處有一個黝黑而無法堵上的黑。
“費時間麼…”她迅速的垂睫,密而長的陰影落在眼下彷彿細細的蘇“是因為只有十年麼?”易子容依然暖暖的抱著她,只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輕輕笑了一聲:“那是我以前的想法。”他伸手替她理了理額髮,眼睛微微一眯,淡笑著說:“我以後不會再提。”他將修長的手指慢慢的滑下,捧住她的臉,異常專注的說“只要你願意留在我身邊。”他的語氣像是舒緩的水滑過,只是水勢在最後的時刻卻滯了滯,像是從突起的石子上漫延而過,又四散淋漓。
杜微言掙開他的雙臂,忽然覺得有些難以理清目前的狀況。這紮在心底的刺被他一句話就輕輕的拔了出來,她反倒不安起來。莫顏…從來不是信口開河的人,她還記得那時他說出這句話的語氣,鄭重而肅穆。她要他解釋,可是那時他冷笑著拒絕了。
“那…你以前為什麼要這麼說?”
“嗯,我幫了你的忙,回報卻只有十年,太短了,划不來。”他半開玩笑,有一道烏金的澤從他的眸中一閃而過,語氣越發的從容了“只要你不趕,我就不走。”杜微言一愕,注意到他將重點放在了“只要你不趕”上。就像主動權在自己手裡一樣,她輕輕的眯起眼睛,心底卻浮起一種說不清的覺,依稀還是殘留著不安。
靜默了數秒的時間,易子容似乎在衡量著什麼,又一次開口的時候,語氣已經漸轉認真:“以前我說十年,是因為覺得自己不會在外邊呆上很久。我不喜歡。可是現在也習慣了,只要你喜歡。”
“只要你喜歡”
…
這句話還帶了尾音,拖曳在空氣中,他忍不住微彎了角看她的表情,杜微言難得有這麼遲鈍的時候,彷彿還沒反應過來,姣好的眉眼就這麼直愣愣的盯著自己,像在探求著什麼謎底。
他俯身去拿邊的外套,一垂眸掩去所有的表情,波瀾不興的說:“我先走了,明天來接你們。”
“你住哪裡?”
“說了我在這裡有一座老宅子,你爸爸會喜歡的。”他頓了頓說“如果你們願意,也可以去那裡住幾天。”
“嗯…我問問他。”她送他到門口,眼見黑的風衣衣角要在門縫處消失,忽然又喊住了他“謝謝你。”空氣中有微粒在舞動,遠處還有酒店布草車嘎嘎推來的聲響,原本一切都是生動的…可易子容的背影高而直,瞬間僵了僵,很快的轉過身來,微笑著對她說:“不用這麼客氣。如果…你想去看他,我也可以陪你去。”杜微言怔了怔,指尖扶在了門的把手上微微用力:“下次再說吧。”他不動聲的看著,將她每一絲表情都掠在自己的眼底,又難以遏制的琢磨那些眨眼和蹙眉的小動作間代表了怎樣的含義,最後點點頭,雲淡風輕的說:“明天見。”這個小小的城市,此刻已經顯出了淡淡的意。易子容靠著後座,將車窗落下了一半,微風帶著柔和的氣纏繞在自己的頸間,不冷不熱,正是最愜意的時候。而他嘴角的微笑正迅速的在逝,就連剛剛泛起的暖意都在難以抑制的變涼。
不過是一一夜的時間,那些芥蒂和僵持就真的消失了麼?
或者真的是太過渴望了。以至於在她身邊安然睡了一晚,早起的時候有她準備了餐點,又和她的父親投契的聊了一會兒…僅僅是這麼些微不足道的事,他便覺得滿足起來。直到她最後的一句謝謝,讓他想起他們之間隔著的很多人和事。
不是她的一個電話麼,不是自己隨口的一句易麼…易子容覺得額角突突的在跳動,他一手撫額,又緩緩的用手指壓著自己微閉的雙目,這些無意識的小動作似乎可以緩解此刻的焦躁,直到司機踩了剎車,回頭打斷了他的思緒:“到了。”剎車的時候身子微微前傾,像是倏然之間,這些思緒往前甩脫了。易子容跨下車門,忽然想到的卻是另外一件事。那是在很深很遠的地方,有一個空,深邃到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去填滿。十年…當時自己脫口而出的是十年。他實在是拿不準所謂的“時間”——十年對自己來說不過轉瞬,可是對她來說呢?會是冗長不堪麼?如果是一生呢?她能夠接受麼?又或者,願意接受麼?
他不願意去想這些無解的難題了,秀長的雙目輕輕一眯,光溢彩之間,像是許諾。只要自己對她足夠好,那些愧疚大概就能慢慢的消逝吧。
第二天一早,杜微言去敲杜如斐的房門,一邊說:“爸爸,我們去外邊吧,他到了。”
“剛才我聽他們說了,前幾天被困住的那幾個人裡有小江?現在沒事吧?”
“嗯,沒事。”杜微言挽著父親的胳膊說“易子容還去了營救現場了,江總估計現在已經轉到大醫院去了。不知道是不是還留在這裡。”
“哦。”杜如斐看了女兒一眼,微笑著說“小易,你和他關係很?”
“爸爸!”
“呵呵,瞞不過爸爸的。以前別的年輕人,你巴不得我不和他們接觸,是不是?”
“不是。”杜微言抿笑了一聲,遠遠的看見那輛車開過來,異常的輕鬆“走吧。”易子容開了車,杜微言就坐在副駕駛座上,聽著杜如斐和他說話。
“小易,你父母還在麼?”她眨眨眼,莫名的有些緊張,於是偷偷覷了易子容一眼。
他神自如的打個轉彎,一邊回答說:“都去世了。”
“哦。”易子容補充了一句:“以前一直都是族人在一起,直到我出來。”
“族人?”杜微言忍不住輕輕重複了一句,纖巧的眉梢一抬,倒不是質疑,只是覺得匪夷所思,因為她曾經在夏朵家住了那麼久,本就從未見過他,直到進月湖的那一晚。
“怎麼?”易子容側了頭,如沐風的微笑,只是看著杜微言,目光有些涼浸浸的微寒“你忘了我們在哪裡認識的?”杜微言剛要回答,話到嘴邊,卻轉為低低的驚歎聲:“桃花!”溪邊是一座白牆黑瓦的屋子,陽光澄澈,灑在簷間水面,水波盈盈像是打磨得光亮的鏡面。屋外是兩株隨意種著的老桃,遒勁的枝幹,碧燦燦的葉子,粉的小花蕾點綴其中,輕跳快意,宛如素墨畫中的幾筆暖。
他的目光裡層層疊疊映著女孩柔美的側影,微揚了下頜,聲音彷彿淺淺迴盪的笛聲:“天井裡也有,進去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