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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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有一年多，我苦惱，一個被給予怪模怪樣的玩具的孩子所能有的苦惱。我13歲。

那玩具一有機會就增加體積，據它的玩法來看，它是個極為有意思的玩具。但是沒有一個地方寫著使用方法。所以，當玩具想開始跟我玩的時候，我被搞得無可奈何不知所措。這屈辱和焦躁不時加重，有時使我甚至想去傷害玩具。但是，結果，我知道了縱容的秘密，對這不聽話的玩具，我只好屈服，無可奈何地注視著它那吵鬧的樣子。

於是，我變得更加虛心地想聆聽玩具所向往的地方。這樣一想，這玩具倒是已經具備了一定的確實的嗜好，即所謂秩序。嗜好的系列再加上幼年時期的記憶，說來說去總是離不開在夏海上見到的****青年，在神宮外苑的游泳池見到的游泳選手，與表姐結婚的膚淺黑的青年，很多冒險小說中勇敢的主人公。以前，我將這些系列與另外的詩一般的系列混淆了。

玩具也朝著死亡、血和僵硬的體冒頭。學僕有的，悄悄地從他那兒借來的故事雜誌卷首畫上所能見到的充滿血汙的決鬥場面、剖腹的年輕武士的畫、中彈後咬著牙而鮮血從抓著軍服的手之間淌出來的士兵的畫，小結[本相撲中的等級之一]程度的不太胖的肌結實的相撲選手的照片…一看到這些，玩具馬上就抬起它好奇的頭。

“好奇”這個形容詞要是欠妥的話，將其換成“愛的”或是“慾望的”都可以。

我的快，隨著懂得這些，漸漸有意識地、有計劃地動了起來。直至進行選擇、整理。如果認為故事雜誌的卷首畫的構圖有不足之處，就先用彩鉛筆臨摹，以此為基礎加以充分的修正，畫的都是些捂著上的槍傷，跪著的馬戲團的青年；跌落下來摔破了頭，半邊臉被血汙覆蓋的倒在地上的走鋼絲者等等。可在學校的時候，由於也擔心放在大櫃屜裡的這些殘的畫是否會被發現，所以連課也無法好好聽。我怎麼也做不到畫完後就匆匆撕毀扔掉，因為我喜愛玩具一類的東西。

就這樣，我那不聽話的玩具，別說第一次目的，就連第二次目的——所謂為了“惡習”的目的也沒見完成，只是空度時光。

在我周圍，發生了各種環境的變化。全家離開了我出生的那幢房子，分別搬進了一個鎮上相距不到60米的兩幢房子。一方是祖父母和我，另一方是父母和弟弟妹妹，形成了各自的家庭。這期間，父親曾奉命出訪，在歐洲各國轉了一圈後歸來。不久，父母一家又搬了家。父親終於下了遲到的決心，想趁機將我領回自己家裡。所以，經過了被父親稱為“新派悲劇”的祖母與我別離那一幕，我也搬到了父親新搬的地方。與留在原處的祖父母家之間，已經隔著不少的國營線車站和市營電車站。祖母晝夜抱著我的照片哭泣。我如果破壞了每週一次住到她那兒的條約，她馬上就大發雷霆。13歲的我有個60歲的情深意篤的戀人。

這期間，父親留下家人到大阪工作去了。

一天，我因有點冒沒讓去上學。這反到好了，我將父親的外國禮品畫集，搬了幾本到房間裡仔細地看了起來。特別是意大利各城市美術館的導遊冊中所能見到的希臘雕塑的照片版，使我著。眾多的名畫，只要是****的，其中黑白的照片版與我的嗜好相吻合。這也許是出於它看起來更寫實這一簡單的理由。

我今天是第一次看現在手上的這類畫集。因為吝嗇的父親怕孩子的手把它碰髒，就把它深藏在壁櫥裡，（一半是因為怕我被名畫上的女所惑。即便如此，他真是估計錯了！）我也沒對此抱著像我對故事雜誌卷首畫那樣的期待。——我向左翻著所剩不多的幾頁。忽然，從一角出現了一個我只能認為是為我所畫，並在那裡等待著我的畫像。

那是收藏於熱那亞羅索宮[意大利著名美術館之一]歌德·萊尼的《聖巴斯蒂安》。

以斯提安風格的陰鬱森林和黃昏天空的昏暗遠景為背景，微微彎曲的黑樹幹是他的刑架。非常俊美的青年被赤身綁在那樹幹上。雙手高高叉。綁著兩個手腕的繩子系在樹上。其他地方看不見繩結。遮著青年身軀的，只有那鬆鬆地圍於間的白布。

我也看得出那是幅殉教圖。但是，文藝復興後期的唯美折衷派畫家畫的這幅聖巴斯蒂安殉教圖，倒是幅散發著濃重異教芬芳的作品。因為在他那可與安提諾烏斯[約110—130，羅馬皇帝哈德良寵愛的孌童]媲美的體上，毫無在其他聖者們身上所見到的那種傳教的艱辛和老朽的痕跡，只有青，只有光彩、只有美麗、只有逸樂。

那白皙無比的****，被至於薄暮的背景前，耀眼奪目，那親身作為大內虎威習慣了彎弓舞劍的結實臂膀，被抬到不過分的角度，使被束的雙手正好在發頂上方相，臉微向上仰，凝視著天上榮光的眼睛安詳地睜著。在出的膛、收緊的腹部、稍稍扭動的間所漂動的都不是痛苦，而是搖曳著某種音樂般憂鬱的逸樂。要是沒有深深入左腋窩和右側腹的箭，往往會看成是羅馬的競技者，在薄暮中倚著庭園的樹歇息的情景。

箭入他那健美的、青的肌體，像是要以無比痛苦和歡樂的烈焰，從內部燃燒他的體。但是，沒有畫血，也沒有像其他巴斯蒂安像一樣畫上無數的箭。只有兩支箭，將靜謐、端莊的影子投在他那大理石般的體膚上，宛如投落在石階上的枝影。

其他暫且勿論，上面的判斷和觀察，都是後來的事情。

在看到那幅畫的一剎那，我的整個存在被某種異教的歡喜所搖動。我血沸騰，我的器官充滿憤怒的彩。那巨大的，幾乎要迸裂的我的玩具，前所未有地強烈地期待著我的動作，責難我的無知，並氣憤地息著。我的手不知不覺地開始了沒人教過的動作。我能受到來自我體內的昏暗、輝煌的物體迅速奔湧而上的跡象。這時，突然它伴隨著一陣頭昏眼花的酩酊而迸出來。

——稍過了一會兒，我以悽慘的思緒環視著我自己所面對的桌子周圍。窗邊的楓樹，將明亮的影子灑落在我的墨水瓶、教科書、字典、畫集的照片版以及筆記本上。白濁的飛沫掛在那教科書的燙金書名、墨水瓶的瓶肩、字典的一角之上。其中有的昏濁無力地滴落著，有的像死魚眼一樣，發出昏暗的光澤。…幸運的是，畫冊被我瞬間用手捂住，才免遭玷汙。

這就是最初的、拙劣蹩腳的、突發的“惡習”的開始。

希爾休弗爾德[1868—1935，德國科學家]所列舉的倒錯者特別喜好的繪畫雕塑類，第一位便是“聖巴斯蒂安的繪畫”這對我來說是個很有趣的偶然。這便於使人推測，在變態者，特別是先天變態者的身上，變態的衝動與狂的衝動，絕大多數場合是錯綜複雜的、難以區別的。

據說聖巴斯蒂安生於三世紀中葉，後成為羅馬軍隊的近衛隊長，以殉教結束了30歲多一點的短暫生涯。他死的那年，即公元288年，正是戴克裡先皇帝當政。這個出身貧苦，後來飛黃騰達的皇帝，以獨特的溫和主義為世人景仰。可副皇帝馬克西米努斯對基督教的厭惡，將效法基督教和平主義而逃避兵役的非洲青年馬克西米利亞努斯處以死刑。百人隊長馬爾凱斯的死刑也是出於同樣的宗教的守戒問題。聖巴斯蒂安的殉教，被理解為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發生的。

近衛隊長聖巴斯蒂安秘密皈依基督教，安獄中的基督徒，在促使市長及同仁改宗行動暴後，被戴克裡先宣判死刑。一位虔誠的寡婦為他掩埋被入無數支箭且暴屍荒野的屍體，趕到刑場來，可是她發現他的社體還有熱氣兒。在她的護理下，他醒了過來。但是，由於他很快又反抗皇帝，說出褻瀆他們神靈的話，所以這次死於亂之下。

這傳說中復甦的主題，只能是“奇蹟”的請求。什麼樣的體能從那無數的箭傷中復活呢？

我為了能更加深刻地理解我官能的劇烈歡樂是什麼質的東西，將我很多年後所創作但未完成的散文詩揭示於下。

聖巴斯蒂安一次，我從教室的窗口發現外面一棵被風搖曳著的、不太高的樹。看著看著，我心翻湧起來。那是棵出奇漂亮的樹。它在草地上構築起圓潤端莊的三角形，眾多枝條燭臺般左右對稱地伸展，託著重重的綠葉；在那綠葉下面，可見暗暗的黑檀木臺座般堅穩的樹幹。創作極盡巧，亦不失“自然”優雅超脫之氣。那樹木立著，守著它自己是自己的創造者一樣的明朗沉默。它又的確是件作品。而且也許是音樂，是為室內樂譜曲的德國音樂家的作品；是可謂聖樂的宗教靜謐的逸樂，像織錦壁掛的圖案，聽起來充滿富麗堂皇和依戀之情的音樂…

所以，樹的形態與音樂的類似對我來說具有某種意味，當這二者結合而形成更深一層的東西襲擾我時，那難以表達的不同凡響的動，至少不是抒情的，而是像在宗教與音樂的關聯上所能見到的那種昏暗的酩酊之類，即便這樣看也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突然，我問自己“是否就是這棵樹？”

“那棵反綁著年輕聖者的手，像雨後的水滴一樣，將神聖的大量的鮮血滴在樹幹上的樹？他因臨終痛苦而旺盛燃燒的青肌體劇烈摩擦扭動著（那也許是世上所有快樂和煩惱的最後證跡）的那棵羅馬的樹？”據殉教史所傳，那個戴克裡先登基後的數年間，在夢想能有像小鳥一樣自由飛翔的無邊權力的時候，近衛軍的年輕首領——哪個兼備使人想起曾被哈德良皇帝寵愛的著名東方努力的柔軟身軀和大海般無情的叛逆者的眼神的年輕首領，以信奉神罪被逮捕。他英俊倨傲，他的盔帽上著鎮上姑娘每天早晨送的一朵白百合花。百合花經過他艱苦的練兵後，順著他雄渾的垂髮，優雅地低垂著，那樣子宛如白天鵝的頸項。

無人知曉他生於何地來自何方。但人們預到:這個具有努力身軀和王子容貌的年輕人，是作為逝去者而到此的；他是牧羊人恩底彌昂[希臘神話中年輕英俊的牧羊人]的化身；只有他才是被比任何牧場都濃綠的牧場的牧人中選出的。

而且，幾個姑娘確信他是來自大海。因為他的膛可聽見大海的轟鳴。因為他的眼裡浮現著生於海邊而又不得不離開那裡的人瞳孔裡所浮現著的大海所給予的紀念的神秘而還沒有消失的水平線；因為他的嘆息像是盛夏的風一樣熱，帶著被打撈上來的海草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