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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民已和上蕭約好,五點多鐘一同到盧運啟家裡去。
子已經定妥,要從今天晚上開始教盧運啟的兒子國文。所以他四點多鐘就回到住所。
天的四點鐘,太陽還老高呢。他胡亂地吃了口飯,就坐在寫字檯前,把幾張薄薄的白紙鋪在一張報紙上,開始起草一份傳單,想一邊寫著一邊等
上蕭回來。
這份傳單是李漢超給他的任務。人
以來,
寇出動了六個師團的
軍和三萬多人的偽軍,對我通化、哈東、綏寧、湯原地區的游擊隊舉行了一次“
季大討伐”
“討伐”剛一開始,即被我游擊隊頭痛擊,打得落花
水,現已以失敗而告終。我們的游擊隊經過
烈的戰鬥,反而更加壯大起來。
滿洲省委要把這勝利消息傳給城鄉人民,號召一切反力量都要團結一致,反對共同的敵人,把
本侵略者趕出中國去。
王一民在薄紙上寫著比蠅頭小楷還小的字,字雖小,他卻寫得很有力量,每一筆都凝結著他對本侵略者的滿腔怒火。他正在
動地寫著,忽聽外面一陣笑語喧譁,人聲、腳步聲衝著他的屋前響來。接著外屋的門打開了,女人的尖叫聲,男人的嬉笑聲直達他的屋內。
王一民飛快地把未寫完的傳單疊成一個小方塊,一哈進坐椅下面的兩層板裡,又把沒寫字的白紙往旁邊一移,下面便
出當天的《北方
報》。
當外屋門一開的時候,他就知道是上蕭回來了,因為只有他們兩個人有開暗鎖的鑰匙。
上蕭回來得這麼早是在預料之中的,可是沒料到他會領來這麼一幫男男女女。這還怎麼一同上盧家去呢?難道他忘了要辦的事嗎?真是文人無行啊!
王一民側耳細聽,認定上蕭領來的又是北方劇團的那幫演員。自從他把那本《茫茫夜》
給北方劇團排演以來,就和這個劇團分不開了。王一民知道他是
上那位漂亮女主角柳絮影了。他特意為她加寫了不少戲,把《茫茫夜》中的女主人公寫得豔麗如牡丹,高潔似梅花,天上難找,地下無雙,真是把從王爾德那裡學來的全部技巧都用上了。柳絮影也特別喜歡這個角
,排演場內外十分用功,但對
上蕭沒有什麼更多的表示,不即不離,好像
本不知道他為她花費了多麼大的苦心,熬過了多少不眠之夜。
上蕭曾長吁短嘆地向王一民表
過自己的苦悶。他說這個柳絮影簡直像個謎一樣在他眼前閃動著。那次後臺一瞥中留下的印象,一直深深地留在他的腦子裡。她好像是對誰都那樣,不冷不熱,不即不離,真像她那名字一樣:柳絮影。柳絮隨風飄蕩,這裡站一站,那裡停一停,對誰似有意,對誰又無情。可是也不盡如此,她對那些像蒼蠅一樣追逐她的權貴闊少之
就十分冷淡,她公開拒絕過大漢
偽軍政部大臣、參議府議長張景惠乾兒子的邀請;曾當著大家的面使濱江警備司令部李司令的大少爺下不來臺;還敢從哈爾濱市長、
滿協和會事務長呂榮寰的筵席上退場;據說她還打過一個對她動手腳的警佐的嘴巴子,致使一些警察特務也不敢對她輕舉妄動了。她會巧妙地運用她在社會上的聲譽,以及那些權貴中間的矛盾,使自己從危機四伏的縫隙中鑽出來。所有這一切,
上蕭看在眼裡,聽在耳裡,使他不斷地生出一些幻想。這幻想有時眼看要變成現實,有時又化為泡影,這就使
上蕭更加難熬了。每逢柳絮影和劇團演員到
上蕭宿舍來玩的時候,幻想就展開了翅膀,
上蕭會變得像孩子在新玩具面前一樣高興,像百米運動員在起跑線上那樣興奮。
今天,柳絮影又來了,上蕭能從那起跑線上退下來嗎?王一民很瞭解
上蕭,這是
本做不到的。
外屋地裡,有幾個男女在吵嚷著,不知在做什麼事情。王一民真怕他們闖進來,那就什麼也不能於了。這些演員因為來的次數多了,和王一民也悉了,有時就跑到他屋子裡鬧一陣子。那位名演員柳絮影還向王一民請教過有關古典文學方面的知識。王一民給她講的時候,她靜靜地聽著,有時忽閃幾下眼睛,像是要提問題。王一民有教學經驗,看出來她不是擺出一副好學的樣子給人看,而是真的聽進去了。王一民覺得有些奇怪:這朵柳絮還有研究學問的心思?
外屋地裡的吵嚷聲音越來越大,他們好像在做菜。一遇上這種事,多半宿也別想消停。王一民緊鎖雙眉望著自己的屋門,屋門沒有上。他回來的時候整所房子都沒人,便沒有
門。他這樣做也是有意表示自己沒有什麼揹人的事情。但沒想到今天卻帶來麻煩…王一民正在想著心事的時候,突然從外屋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王一民驚得一抖。接著,他的屋門被猛一下子撞開了,一個黃頭髮的女人,舉著兩隻手,大瞪著兩隻驚恐的黑眼睛,一邊尖叫著,一邊倒退著跑進來。緊跟著她跑進來的是一隻白
的鴨子,鴨子腦袋沒有了,鮮血從脖腔子裡往外冒,它撲扇著翅膀,步履蹣跚地往前走…這樣頑強的生命力,這樣不屈不撓的
神,真可以使人類自愧弗如了。連那蓋世無雙的楚霸王在烏江自刎時,也只是用寶刀往脖子上一抹,就栽倒在塵埃上,嗚呼哀哉了。
鴨子照直往前走著,鮮血滴到地板上,黃髮女人身子緊貼在對著屋門的牆上,鴨子一直照她走去。在這方面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這樣無頭鴨子可以走遠,多半是頭撞在牆上才能倒下。王一民一看鴨子要撞到黃髮女人那嬌
的天藍
旗袍上了,鮮血就要噴上去,忙站起身推開椅子往前衝,打算按住鴨子。大概椅子的響聲把嚇得痴呆的黃髮女人喚醒了。她一側身,也向王一民這邊撲來,兩人正好頂頭碰在一起,這位黃髮女人竟毫不客氣地一頭撲到王一民懷裡,使王一民措手不及,目瞪口呆…
這時,一個將近三十歲的男人攆了進來“他手裡舉著一把菜刀,刀上沾著鴨和血跡,連他那刀條臉上都濺上了血點子。他後面還跟著一個大個子外國人和瘦長的
上蕭,再往後進來的就是那位柳絮影了。
王一民萬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急得面紅耳赤,連忙一閃身,將那黃髮女人往外一推…壞了!那黃髮女人沒有思想準備,趔趄著搶前幾步,便摔倒在地板上。
這時鴨子也撞倒在牆下,後跟進來的幾個人止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王一民漲紅著臉站在那裡,望著跌倒在地的黃髮女人說:“對不起,快請起來,快請起來…”黃髮女人在鬨笑聲中爬起來。她那天藍旗袍的下大襟被扯開,寸半高的領子開了線,一隻高跟鞋也摔得老遠。這副狼狽相,使屋裡人又大笑起來。
黃髮女人自己低頭看看,也忍不住笑起來。這時那位外國大個子男人,忙小跑著過去揀起甩在一旁的高跟鞋,送到黃髮女人腳下。
黃髮女人叫劉別玉蘭,是個混血兒。她的父親是中國人,叫劉洪福,母親是俄國人,叫別拉斯卡娃。她為了突出自己的特點取了個名字叫劉別玉蘭。這樣的混血兒在當時的哈爾濱是比較多的。他們多數很漂亮,就像這位劉別玉蘭這樣。她把東方人和西方人的優點都集中於一身,皮膚是白的,眼珠卻是黑的,睫長長的,嘴
紅紅的,而最好看的是鼻子,長得不大不小,不肥不瘦,比西方人的小,比東方人的大,誰看著都順眼。而且在直直的鼻樑下邊,還有一點非常協調的小彎,這就更增加了她的嫵媚。
那位過來給他揀高跟鞋的外國人,是個白俄,劉別玉蘭的第三任丈夫,叫謝捷爾斯克。他在北方劇團裡搞舞臺美術設計,有時據需要,也客串登臺。每逢這時他就可以多撈一筆外快,戲如果叫座,他就能多分到一些戲票,等於賺了雙份工資。但無論賺多少錢,都不夠他半月花的,這個沙俄伯爵的孫子,宮廷畫家的兒子,從小享受慣了。
還有那位拿著菜刀跑進來的刀條臉的男人,他叫何一萍,是北方劇團的反派演員。當時上海有一位專演反面人物的電影演員王獻齋,正紅得發紫,大受觀眾歡。何一萍因為長得和王獻齋差不多,都是刀條臉,就拼命地模仿人家,靠著他的一點鬼聰明,居然學得很像,這樣觀眾也就喜歡上他了,管他叫北方王獻齋。他也洋洋得意地以此自居。由於他擁有一群觀眾,也成了北方劇團的主要演員。他自認為可以在柳絮影面前獻點殷勤,取得她的歡心,進而佔有她。但柳絮影一點也沒把他看在眼裡。他倆在戲裡總是搭配成對立的雙方,用兒童看戲的歸類法,就是柳絮影演好人,何一萍演壞蛋。當好人受壞蛋威
的時候,柳絮影經常要打何一萍的嘴巴,正像我們在戲裡常看見的那種場面一樣:受侮辱的年輕女人憤怒了,掄起手臂,狠狠地向欺凌她的男人打去。這種打本來是假的:女的將手一搶的時候,男的也忙抬手,表示要捂自己的臉。就在這一搶一抬的剎那,兩隻手接觸在一塊了,隨著這一觸而過的瞬間,發出了啪的清脆響聲,然後女的手順著男的臉腮飛過,男的手捂在自己的臉上,打好了看不大清楚是假的,打不好觀眾就要笑,破壞了劇情,而往往是打不好的時候多。但柳絮影打何一萍,每次效果都很強烈,響聲清脆,表演
真。不,用
真這個詞來形容是不準確的,因為她是真揍啊!有時卸完裝,何一萍的腮幫子還能看見手指印子,但他卻表現得毫不在乎,他說:“為了藝術的真實,效果的強烈,這一巴掌算什麼,捅一刀我也能受得住,為藝術可以犧牲一切嘛。”遇到這時候,柳絮影就笑著加上一句:“好,說不定多咱我就捅你這個壞蛋一刀,看你能不能受得住。”何一萍一聽,馬上就會把脖領子扣一解,雙手扒著衣領往兩邊一分,
出
脯子說:“好,現在就捅,這裡面是紅彤彤的心,這顆心早就屬於你了,請你把它拿去吧。”這時柳絮影就會一皺眉說:“一邊去吧,還紅彤彤的心呢,黑得都快爛了,有味了!”說完就會轉身走開了。
對這些行動和細節,上蕭是最
了,他特別討厭這個何一萍。有時回到宿舍就忍不住和王一民叨咕叨咕,王一民也就知道了。
屋裡的人還在笑著,王一民也跟著笑起來。
劉別玉蘭正翹起一隻腳來穿高跟鞋,站不住,要倒,柳絮影忙跑過去扶住她,就在這一倒一扶當中,旗袍大襟又扯開了一些。三十年代初期的旗袍都長得拖到腳面子上,小開襟,瘦得緊裹在身上,裹得曲線畢,走路不敢邁大步,行止坐臥都得加小心,不然就要扯開線。今天劉別玉蘭這旗袍開襟一直扯到膝蓋以上,像六十年代那種大開襟的旗袍了。
柳絮影一邊扶著劉別玉蘭穿鞋一邊笑著說:“也沒見你這麼膽小,讓一隻死鴨子嚇成這樣,往人家王先生屋裡跑,還往人家…”說到這裡她不說了,閃動著大眼睛向王一民看了一眼。
“哎,這可不能怪玉蘭膽小,實在是這鴨子太‘格路’了。”拿著刀的何一萍說“我按著鴨脖子一刀砍下去,腦袋掉了,我以為完事大吉了,哪知道這手一鬆,它兩膀一撲打,忽忽悠悠就站起來了。不要說玉蘭,連我都嚇愣啦。”
“你們不知道啊!”劉別玉蘭摩挲著手說“從昨天到今晚我不斷地看著血,血把我嚇怕了。昨天中午,我從巴拉斯影院出來,正走到新城大街拐角的地方,忽然一輛本軍用汽車橫衝直撞地開過來,馬路上的人都往兩旁躲。這時候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拉著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太太,一見汽車開過來慌了神,小孩拽老太太往東跑,老太太拽小孩往西躲,就在這一老一少一神一拽的工夫,汽車嚎叫著,一點也沒減速地從老太太和小孩身上直衝過去。兩個車輪底下一邊一個,汽車卻像沒事一樣,一溜煙塵地跑了。馬路上留下一老一小兩具屍首,鮮血順著老太太的嘴裡、眼睛裡。鼻孔裡往出冒,孩子的腦袋完全壓扁了,一片血
模糊。我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敢看了,直覺全身汗
都往起豎,腿都有點站不住了。我坐上一輛人力車回到家裡,飯也沒吃下去,躺在
上一閉眼睛就看見老太太
著血的臉,小女孩血
模糊地躺在血泊裡。今天一整天我腦子裡還都是這玩意兒。方才那鴨子脖腔子裡冒著血,晃晃悠悠地奔著我來了。我忽然覺著好像那屈死的老太太陰魂不散,附在鴨子身上了。可不,那老太太滿頭白髮,這鴨子也是白的,可真備不住…”
“行啦,別胡說八道了!”柳絮影忙止住她說“明個讓謝結爾斯克領你上索菲亞大教堂禱告禱告去吧。”
“對,對。”謝捷爾斯克忙點著頭說“明天咱們早點起來,去參加早彌撒。”他說一口很標準的中國話,在舞臺上人家往往以為他是中國人化裝成外國人的。
“還明天呢,今天我怎麼辦?”劉別玉蘭一指旗袍大襟說“就這樣我怎麼回家?”劉別玉蘭中俄兩國話都會說,但在中國人面前,她和她丈夫都說中國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