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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木屋泥屋石頭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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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在場的人都哄地一聲開心放懷大笑起來,並且趁機去看剛才還不敢如此放肆地盯視的蘇叢的腳。

蘇叢窘迫。著急。不知所措地用一隻腳去另一隻腳的腳背,彷彿這樣就能把自己這一雙暴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光腳遮蓋起來。結果,反而把前幾大剛撒到地裡的羊糞蛋和豬屎蛇,都蹭到了腳背上,讓自己一直噁心了許多天。

第二天,她匆匆趕到木西溝去看望大姐。她剛走,學校裡就有人議論,說她是氣惱之下才走的。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相信。到第三天,有她一堂物理課。她仍沒回來。不相信的人,也都相信起來。當晚,就有人去校長家,很鄭重地勸告校長,要他重視這件事。蘇老師畢竟是縣委領導的家屬。

蘇叢也怨大來不懂事,讓她在那麼多人面前好不尷尬。但她知道這孩子並無惡意。他是真沒見過這麼白的腳,真驚奇,真欣喜,真還不會掩飾他自己。想到他竟還有這麼單純的一面,她不為他高興。甚至也去打量自己的腳,多少有些羞澀地暗忖,它果真值得一個男孩那麼驚喜?她要找大來好好談一次。要告訴他,學得更穩重一些。該掩飾自己的時候,還得學會掩飾自己。

等她回學校,正趕上放假。學生都回家,幫社裡隊裡鬧播。假結束,仍沒見大來返校。開始,她沒有意。因為沒及時返校的不止他一個。又過了半個來月,別的沒返校的都返校了,卻仍不見大來返校,她覺出蹊蹺,再去打聽,才得知,為了那天在土豆地裡所發生的那件事,學校已經勒令大來退學了。

她吃驚了。

她趕緊去找校長。她說肖大來並沒有做什麼對她不恭敬的事。他說“天爺,咋會恁白”那句話,就像在說“看啊,像天上那朵雲彩”一樣,不帶半點念。校長猶豫。她又去找泅洋。‘泅洋笑道:“這也要我出面,你覺得合適嗎?”蘇叢急忙解釋:“他們就因為我是你的子,才這麼嚴厲地處理了那個學生。”泅洋溫和地勸說:“也許事情不像你想的那麼簡單。別固執在牛頓力學的立場上,去解釋量子現象嘛…”蘇叢忍耐不住,大聲叫起來:“別跟我談你的物理了!一個被縣中清退的孩子,今後會遭人什麼冷眼,你也很清楚!”泅洋從公家發給的藤椅上站了起來,他準備結束這場談話。這幾個月他總是這樣,一旦覺察談話出現不愉快的跡象,裂痕將要擴大,他就不再繼續下去。他不想跟蘇叢吵。

“告訴你,我們不能利用已有的這點身份去幹預下邊同志職權範圍內的工作。我們剛到這個縣不久。我們還不太瞭解情況…”

“我可以向你保證,他們這樣處理肖大來,是不公平的!”她又一次打斷了他的話。

“我要去參加常委擴大會了。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意見。”每回都這樣。他總及時地開動消防龍頭,把已經冒出濃煙的柴火堆澆個透。

他總是用公允的斷語,堅定的請求,結束談話,不等蘇叢回答,也無需蘇叢回答,就離開了屋子。

濃煙轉化成灼熱的水蒸氣,從烤裂了的木柴縫裡,嘶嘶地往外噴發。瀰漫。翻滾。蘇叢到被冷落了。但也許他是對的。他或她,不該干預。干預不過來。於預錯了,影響更不好。

但是,一個孩子的前程,怎麼辦?

她又一次去找校長。

她說:“我不知道肖大來在其他方面還犯過一些什麼過錯。假如只有這件事,你們一定要處罰他,我會不安生一輩子!我會跟你們吵到北京教育部!你要是覺得收回處分決定,對你做校長的面子上太過不去,我到哈捷拉吉里鎮去給孩子和孩子的家長做工作,我去承擔責任,我去帶他回來。”校長對她的任,簡直毫無辦法,便苦笑道:“肖大來本來就不是我們學校正式的學生。通知他,撤銷勒令退學決定,讓他就近找個學校讀一讀就算了。何必非得你親自跑這一趟?”

“反正我不要您報出差補助。別的,您就別管那麼多了。行嗎?”‘行啊行啊,你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校長笑道。

蘇叢立即去買班車票。出門前還鄭重向校長聲明:“我這麼做,跟泅洋同志完全沒有關係。他不同意我來給你們添麻煩,您要覺得我這麼做,真是給學校添麻煩,那我就…”校長忙起身,做了個“請快走吧”的手勢,又用開玩笑的口氣說:“快去吧,我的泅太太。要不是為了你,我們能捨得放棄那十二車柴火和兩噸醃魚?肖大來一年工夫學完初中三年課程,這樣的學生不是每年都‘揀’得到的。明後年,我們還指著他給縣中增加幾個百分點的高考錄取比例咧。你去,來回車費,我給報,出差補助一分不少你的。聽明白了?!”但蘇叢卻沒能叫回肖大來。她看到了那個遙遠而又遙遠的漁鎮。看到了那片寬廣而又寬廣的湖水。那裡溼風。乾白芒硝。大片起伏。無盡頭的消失和黑的棕褐。她終於明白大來為什麼會驚訝她的“白”但是她卻沒能勸動肖大來。他死也不願再回縣中了。全家人都幫著蘇叢勸。他爹肖天放在桌面上把手掌心拍出血,他也只是一個不做聲。後來,他們趁蘇叢回招待所歇憩的空兒,把大來四肢巴叉吊在院子裡兩棵鄰近的大樹中間,也沒能叫大來開口。大來從小蔫倔,但還沒見他像這回這樣,倔過死牛。第二天大早,蘇叢又來大來家。大來忙給蘇老師沏油麵茶。爾後,他又蔫蔫地待一邊去了。

“你還要人家蘇教員跑幾趟?你狗的做了對不起蘇教員的事,人家蘇教員倒過來大老遠地上門來給你說好話。多大的冤屈?啥金玉身哩?什麼面子?你連嘴也不張一下,你個什麼東西,呀是吃哩溢槽啦!你對得住人家蘇教員不?”天放罵到興起,掄圓了胳膊,一個巴掌甩過去,蘇叢沒來得及攔,大來便被打飛了起來,遠遠地摔倒在牆下,後脊樑重重地砸到牆上,好像要斷裂了似的;五手指印,從耳朵一直紅到下巴額上。凡是起紅印兒的地方,立馬兒又高高腫起。血呼呼地從鼻子、嘴巴里咕嘟咕嘟湧出。頭一低,便全滴到衣服上、地上。蘇叢沒見過這麼打兒子的,嚇得一動都不敢動。大來也被熱血嗆住,閉住了氣,連咳帶,嚇得連連往牆犄角里退縮。不敢用手去捧那好像小水柱似的血,只好稍稍仰起一點臉,由它順脖梗兒煞煞鋪開,一會兒工夫,就把為了蘇叢到來才換上的那件白襯衣,染得一片鮮豔。到末了,還是天觀、天一衝上前,一個抱住正摸著找斧子劈大來的天放,另一個抱著大來,連拖帶拽,把他趕緊出屋。

“太對不住您了。麻煩您回去告訴校長,三天後,我準把這狼不吃狗不啃的娃,給她送到。活的不成,死屍我也要送一個去!縣中老師來請,還不去。你祖宗八代還沒修恁好的福咧!”肖天放無比的歉疚,他說不出自己該怎麼這位好心的女教員。他覺得自己在她面前,簡直抬不起頭,說到後首,他忍不住又衝著門外去追罵兒子。這時,幾個姑姑和姐姐正圍著大來,心疼地替他擦血,止血。大來有長房長孫的身份,在眾姑姑和叔叔的心目中,地位自是不同。

回招待所時,蘇叢把大來也帶到招待所裡。

“能告訴老師,為什麼不肯再上縣中嗎!”蘇叢問他。

大來脫去上衣,讓蘇叢看,爹以往在他身上留下的傷痕。蘇叢簡直不能相信,這全是親生父親留給的。

“為什麼?”她覺得不過氣來了。

“要我聽話…”

“讓你聽話…總還是為了你好…你總不能因此…因此就不願再上學了……”

“上學?”大來一下跳了起來“我不願再為他上學。”

“什麼叫為他上學?前途是你自己的。”

“自己?我們肖家,除了他肖天放,沒一個人能有個‘自己’。”‘什麼意思?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大來不說了。說不清。永遠也說不清。不做肖家人,是永遠也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的。

“既然你不願說,我也不強迫你。你曾經對我說過,我長得像你媽。那麼,聽我一回,就當是你媽媽在求你,誰也不為,只為你自己,為了你那不見了的媽媽,跟我回縣中。”大來心酸了。頭一低,眼淚不斷線地滴下,滾燙滾燙地滴下。他把蘇叢帶到阿倫古湖邊,媽媽走失的那葦蕩人口處,對蘇叢說:“蘇老師,你回縣裡去吧。在縣中這一段,我已經摸清自己的實力了。我不想再作為我爹的替身,在那兒待下去。

拿不到畢業文憑,我也不會自暴自棄。我會找別的機會,繼續學,不斷學。我要做的事,我一定能做到。在這一點上,我絕對像我的爹。今後,我要做我自己願意做的事。我要做我自己。肖家的人都怕我爹,因為他們都欠了他。我不怕。我不欠他。

我沒想做他的兒子,是他要把我生下來的。我不想怕他!”他吼著,蹲到那一邊葦蕩的人口處,抱住頭,嗚嗚地哭了起來。

幾年後,當木西溝革命委員會公檢法軍管領導小組的行刑隊要處決肖大來的前一天夜裡,蘇叢被特許帶著一些經過仔細檢查的水果、點心,去特別監號看望大來。

大來才告訴她,那一回,在阿倫古湖邊大葦蕩的人口處,他蹲下哭的那一刻,只要她再多說一句,或者用手輕輕觸碰他一下,他一定會跟她走的。那樣的話,也許所有事情的走向,便不會躍遷到今天這麼個焦點上。

“你當時為什麼…”蘇叢聽他這麼說,心一下碎了,她哽咽著追問。肖大來卻沒讓她問下去,拿起她一隻手,把它合在自己一對冰涼的大手裡,淡然一笑道:“說點別的高興的話吧…沒時間了…別再為那些老古事傷心落淚了…我一點不後悔…”她卻再說不出話來,只是垂落下頭,把灰白的臉頰緊挨住他光滑而瘦削的手背,一直哽咽到警衛人員催促她離開監號時為止。回到索伯縣城,蘇叢簡直累劈了。她真想睡它三天三夜。真希望連下三天的雨。在雨幕的遮掩下,躲它三天三夜。但偏偏不下雨。後來的幾個月,都不下一滴雨。整個縣城像一隻大火爐。陽光在起著暴土的房頂和街筒子上閃耀,在堆滿羊的腥臭和雜亂的畜產品公司料場上閃耀,在街邊乾涸了的汙水溝裡遊蕩。

汗和著泥土。樹葉不再飄揚。苞谷高粱卷葉。在民政局門前砸杏核,耷拉下油膩的黑皮帽。太多的懶洋洋,只有伸出舌頭來。馬隊陸續從城固邊上踏過,不肯嘹亮。

都敞開破舊的襯衣。禿禿的山包在隆隆地蒸發。打馬草的鐮一路揮灑。稍稍有點對,便旋轉。那一望無際的幹黃的戈壁灘上,立起許多道移動的沙柱,爾後又散成一片片重濁的沙簾,然後消失。不賣涼粉。出泥條。在冰窖裡支撐了百十年的老木樁子,也開始熔化。那所建在花椒樹叢中的小木屋,又究竟在哪裡呢?她常常回想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