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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瘸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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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活兒的”籌備成立哈捷拉吉里鎮的那段子裡,有一天,請縣政府幾位秘書長吃過飯,送他們去新蓋的招待所住下後,在哈捷拉吉里鎮一大隊當支部書記的大弟天觀,在二大隊當婦女隊長的大妹天桂,在三大隊當會計的二弟天德,在四大隊當副大隊長的三弟天靈,在公社拖拉機站當站長的二妹天芳,在供銷社當營業部主任的三妹天芝,還有已被提名內定為鎮黨委副書記的老么七弟天一,一起鄭重其事地來找大哥天放。他們說:“大哥,也給你安排個位置吧。你這我們辛苦這麼多年,你也得叫我們安心得下。”他牙疼似的哼了哼,搖搖頭。眼眶溼了好大一會兒,嘆口氣道:“有你們這句話就夠了。大哥是犯過錯誤的人…”天一說:“在咱們的哈捷拉吉里,你還說這幹嗎?!”天放垂下頭,咬著牙,沉了好大一會兒,跟自己好一陣搏鬥,最後還是說:“不用了…只求你們上進,別忘了侄兒大來就行。”天一說:“說啥忘不忘記?我們敢忘了我們那位老侄兒嗎?”在場的人都笑了。雖然笑得不免有些沉重。

肖天放在哈捷拉吉里雖然什麼也不是,全鎮卻再沒第二個人像他那樣受到敬重。

他的脊背重新直了。椎間盤也不那麼突出了。他的骨頭和骨頭之間照樣有種種磨擊。但哈捷拉吉里鎮人聽到的,更多的是他那條木頭假腿頂端那個金屬小柱頭,在鎮街碎石子路上、格登格登自信的穩當有力快速的敲擊聲。他幾乎不再去幹活兒。

從前,只有在要裝那麼一會兒腔,作那麼一下勢的時候,才掂上手的手杖,現在可是時刻地不離手了。現在,他已經不那麼擔心再有人會說他“裝腔作勢”了,或者說,他已經必須在更多時間裡都做出一副‘裝腔作勢“的樣子才行。當然,他依然少不了跟各種各樣的人說他那句老話:”多多幫忙。我是一個沒用的人,一個犯過錯誤的人。…“現在盤算的,就是兒子的前程。大來娘,我要送兒子走出哈捷拉吉里,讓他做完我肖天放從小就想做而一直也沒能做成的那個夢,然後心甘情願地到大葦蕩去跟你會面。多少年,多少天,我肖天放忍氣聲所幹下的這一切,所打點下的這份基,全是為了他,我和你的兒子。我再沒別的指望了。我沒忘記你向大葦蕩裡跑去的時候,口口聲聲喊的是我,口口聲聲還喊著我們的兒子。我會安排妥他的一生的。

大來娘,你就放寬了這個心吧…

星期六下午,學校分副食品。有時是土豆。有時是包包菜。有時半斤豆腐。有時兩條醃臭了的巴魚。學生都放走了。教員們。家屬們掂著各式各樣的器具,在大食堂門口排隊。蘇叢不要。泅洋叮囑他,你也得去要一點,別讓其他教員覺得你這個縣領導的家屬特殊,家裡有特供。你拿回來不想吃,送人也可以嘛。但蘇叢還是不想要。她不忍心擠在大隊伍裡,跟那些再無其他副食來源的教員們,去爭那一點點配給。她和泅洋總比他們好得多。姐夫宋振和還經常從獨立團給他倆捎一點市場上難以見到的臘、臘腸和老牌的固本肥皂,黑頭火柴。這就足夠他倆吃用的了。

況且縣委大院裡,也總在分東西。商店的貨架上東西雖然稀少,但各種各樣的大院裡卻總在分各種各樣的東西。這是蘇叢來到阿達克庫都克以後,覺得它和五源古城非常大的一點不同。(現在的五源城,許多東西也都不從商店裡走,而拿到各種各樣的大院裡去分了。)看著在一個個大院裡熱熱鬧鬧吵吵嚷嚷排起的長隊,再對比街面上的冷清,她總覺得這件事簡直是太有趣了。但她還是不想去排隊。

校長說,你替我去接待個來訪者。我得去排隊。從過完“五一”就再沒分過魚了。魚不能不吃。

這個來訪者就是肖天放。他讓十二輛滿載的馬車,一字排開,停在校門外,獨自來找校長。雖然還只是九月初,哈捷拉吉里鎮的人出遠門,習慣帶皮大衣。一路的暴土和中午太陽的灼烤,皮大衣的骯髒臃腫,嘴上的焦疤,木腿的猙獰,手背上的黑垢,以及四五天、四五個月,或者四五年都沒認真洗刷過一次的身子頭髮上散發的體臭。莫合煙和羊油和生蒜。所有這一切,都使蘇叢不敢走近去說話。但那個小老頭(她看肖天放,一定有五六十歲了),卻偏好湊近來搭訕。她只得竭力遏制住泛自心底的戰慄,退到一邊,讓兩張合併在一起的辦公桌隔開他和她,使他不能湊得太近。

‘你是…校長?

“他牙疼似的哼了哼,毫不掩飾自己對面前這個乾淨清秀而又拘謹的女教員的懷疑。他不相信她會是校長。難道校長這角,是誰都能當的?

噴!

“我不是。”蘇叢一邊說著一邊去開窗。

“我找校長。”

“校長委派我來接待你。”

“對不起。還是請你去請校長。”

“校長很忙…”

“不就分那點臭魚嗎?”他又牙疼似的哼了哼,鄙視似的朝窗外大食堂門口那一大溜子人,歪了歪他那大得出奇的腦袋。他這口氣、神情,一下惱了不大容易被惱的蘇叢。到索伯縣這一段時,她見過不少眼前這樣的小老頭、半老頭。他們大多在基層單位當個頭頭。都是在一方土地上,說話絕對算數的角。成天只有人求他;給人分配,誰可以過好子,誰必須過壞子,誰將就著過不好不壞的湊合子。從來沒人敢當面說他們一個“不”字。子一長,就慣出了他們這病。

哼哼卿卿,滿不在乎。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天下人生來就得聽他的。為啥?!噴!

‘你要願意對我說,咱們就快說。如果你一定要等校長,那隻能很抱歉,請你下週一來。週末放假。明天法定休息

“蘇叢斬釘截鐵,把身子得筆直。

“…”肖天放略略一愣。想不到這小女子還真較上勁兒了。他喜歡這樣的女子。校長能派這樣的人來接待他,他甚至都有些喜歡那位尚未見面的校長了。

“給口水喝喝。行嗎?”他開始尋機緩和突然緊張起來的局勢。狡黠地眯起眼,正經打量蘇叢。同樣也不掩飾自己對對方的興趣。這些天,上火,眼角有點糜爛發紅,常有分泌物黏結。內衣口袋裡便老揣著一小管眼藥水。每每得閒,就掏出它來,往眼瞼縫裡擠。一天總要點它七八回。

當然肖天放最後還是找到了校長。校長開始不肯收肖天放兒子。肖天放就讓人把十二輛大車趕進校園。校長還是猶豫。肖天放說,我能保證你全校一年四季燒柴取暖。校長心動了。肖天放瞟了一眼校長手裡那兩條可憐巴巴的臭魚,說:“這種東西在我們那兒,餵狗都不吃,嫌它成。”校長苦笑笑:“不能這麼比…”肖天放覺得最後的時機已臨近,忙大聲說:“除了柴火,我一年給你們再供兩噸最好的醃魚。哈捷拉吉里醃魚。嗯?土豆白菜什麼的,你要多少我供多少。嗯?”他見那位校長還在猶豫,便耐不住地拍著桌子,近校長,大嚷道:“我不就是求你開個恩,給我兒子一個上學的機會嗎?你要擠不出這多餘的課桌椅,我自備課桌椅。你教室裡沒空餘的地方擱我兒子的課桌椅,就讓他在窗外坐著。你學生宿舍裡沒多餘的位,我給兒子租旅館。校長,你還要我這做爹的咋個樣!你還有啥不肯的嘛!

你連那樣的臭魚都要了,我那兩噸哈捷拉吉里醃魚,你不要?我再給你兩條,你讓那位女教員記下來。我給蓋章畫押,官司打到哪兒,我都認賬。第一,我說給的那些東西,哪一天給不上了,你開除我兒子。第二,我兒子準能學好功課。哪一天學不好,胡搗亂,惹你生氣,你開除他。哈捷拉吉里鎮的肖天放犯過不老少錯誤,可有一條,你去打聽,說話算話!”這是蘇叢頭一回聽到“肖天放”這三個字,也是她頭一回聽說“哈捷拉吉里鎮”沒等肖天放嚷夠,校長覺得還是趕快答應他為好。兩噸魚固然不能不要,但最怕的還是,這小老頭嚷到最後,一定還會上房掀屋頂。這幾間辦公室的屋頂有十好幾年沒翻修了。還真經不住他去一掀一抖落哩!校長估計,那兩噸魚,肯定能比那修房款來得快。在這裡起作用的是經驗“老巨猾”的經驗。但有一點,他不懷疑,修房款早晚是要撥下來的。

城關第二照相館門關蹲著一匹黑狗。雲縫裡顯出太陽。其他地方便遊離出兩塊不大不小的藍天。傍晚的陽光就得以很黃很濃地照住半邊街廂,至於另外半邊,卻依然陰沉。肖天放到照相館去找老朋友石連德。替兒子找寄宿的地方。

“租旅館”?

說得輕巧。誰恁闊綽?再說,有錢也不那麼花!

那年,他們給石連德判了三年刑。以防萬一。一年半後,四處查證、核實,沒有發現他參與什麼陰謀的跡象。真正策劃參與陰謀的人是有的。但不是石連德。至少還沒發現。倒是查出他在任偽職期間,常去縣稽查主任家修鐘錶。後來十二年沒生養的稽查主任太太奇蹟般得了胎氣,居然開始生養。當時縣政府那長長短短的走廊裡,就飛短長地產生許多關於他和那位太太的議論。但議論畢竟只是議論,作不了證。即便查實了,他勾搭的也只是一位偽稽查主任的太太,犯不著今天再用革命的名義來懲治。經過反覆研究,他被免去餘剩的一年半刑期。不能再當教員了,就到縣城開照相館。公私合營後,他留在照相館裡當攝影師。住在照相館裡。這照相館,臨街有兩間鋪面房,後院裡還有個小樓。正寬兩間,上下兩層,走廊和門都衝著院子的那種老式樓。足夠讓大來住的。

石連德說:“兒子擱我這兒。我還兼做家庭輔導員。保你兒子門門功課得優。”肖天放說:“那我該咋樣謝你!”石連德說:“你把兒子給我,我就得謝你。”肖天放說:“那可真便宜了我。”石連德高興地說:“也便宜了我。”肖天放就再沒跟石連德客套下去。石連德從出監獄後,一直自己單過,再沒娶一個放在自己身邊。在鎮上找了個相好的,在長橋那頭開小酒館,也忙著一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