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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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叢披上衣服,追出門去給他送乾糧。吉普車早已馳出了院。她趕緊收拾屋子,梳洗。等天亮透,她急匆匆去尋獨立團駐地時,雨已取了明顯的收勢,街筒子裡自然又是一番說不清道不明的泥濘。風更是腥腥地涼。凡是被大水漫過的地方便都留下黑不黑、黃不黃的浸跡。蘇叢只得像負了傷的小鳥似的,歪斜著身子,一縱一跳地,專揀高的於的地處下腳尖,有時就只能緊挨著人家一個勁兒往外突出的窗臺。
窗臺下,牆前,常有乾地。但也不多。
年前康振和奉命帶獨立團到前邊為野戰部隊修工事。運送彈藥食品。搞戰地救護,搶運傷員。也單獨地正面跟老子小小地接觸了一下。幹掉了他們一個坦克連。
普遍的反映是宋振和的獨立團打得比野戰部隊還理想。於是通令嘉獎。於是撤回木西溝休整。昨天路過索伯縣,小憩兩天。讓縣裡組織人搞一點擁軍活動。他們也有八輛運糧的卡車要修一修。有幾個突然高燒不退的重病號,要請縣人民醫院的大夫會會診。
多半年沒見到姐夫了,蘇叢想見他。
有話要跟他說。
蘇家的人都敬重宋振和。蘇叢更是這樣。兩年前,蘇叢和第一個丈夫離婚。她原想,終致解脫,總應到輕鬆。但沒有。陌生的悵恫,失落。總覺得被他帶走了什麼。不是自己所要的,而是自己原有的。再也回不到從前那樣的純淨,單一。她自己揣摸,假如這場婚姻彆彆扭扭地再拖幾年,自己就不會再到有什麼被他帶走了。那時就只會有終致解脫的輕鬆,痛快,即便想哭一場,也會以大出一口氣收場。可自己跟他,從結婚到離婚,不到一年。從腦子裡出現離婚的念頭,到終致離婚,不到一個月。從她開口提出離婚,到他同意在同一份離婚報告上用他那一筆清秀細柔的鋼筆字簽下他的名字,還不到三天。他總是依從她。她沒法不可憐他,但又厭惡他。她始終沒法消除掉那種不切實的臆想:不管怎樣,還是被他帶走了自己單純的本原。她惋惜。哆嗦。使勁地擦一塊永遠也擦不去的汙垢。她不想再在五源待下去。也許越遠越好。越陌生越踏實。
於是,姐夫說,來吧,到我這兒來,我這兒有一個很出的年輕男子。她就來了。
假如連姐夫都覺得他出,那麼,他就一定是出的。她這麼想。蘇家的人也這麼想。
泅洋的確是出的。
但是…
“但是”什麼?
你急於找姐夫,到底又想說些什麼?
說什麼…難道泅洋還不夠出嗎?
索伯縣縣城不算太大,驟然間開進一個獨立團,滿街滿巷能見到的,彷彿全是穿灰制服的兵了。馬拉的輜重車不時隆隆馳過。橫躺在車上的,吊下大腿。坐在車上的,懶懶地吹著口琴。所有這些渾身酸臭的老兵,都死死地盯著從車後走過的蘇叢。盯著她修長的腿雙和十分勻稱的部。車走好遠了,他們想起來,還捨不得,非要回過頭狠狠地再補看兩眼。她知道他們並無惡意。只是離家太久。挖工事太單調。太辛苦。後來有一輛車是獨立團衛生隊的,車裡躺著三四個女護士。她們也東張西望,但膽怯得多,互相擠得很緊,合蓋在一條軍綠的大苫布裡。苫布上濺著許多還沒幹透的泥巴坨。有一個護士年紀大一些,總有三十開外。她好像對馬上回家淡漠得很。她似乎還留戀著戰地的緊張和那裡所特有的自在。她骨架大,手和臉盤和男人的一般生硬,獨缺圓潤。她披著一件很髒的灰軍棉襖,疊起雙腳,把整個下半身都深深地順進那硬撅撅的軍用苫布裡頭。似乎在看什麼,似乎又什麼也沒在看。
獨立團團部被臨時安頓在遠郊一座很有點名氣的老宅裡。長順街順到這塊堆兒,就算到了盡頭。手工業聯社最後一個庫房大門有點破舊。焦炭、石灰和碎麻袋片沿途散落。連接上農田的幹褐和大小土包的起伏。那一律都是些殘缺的黃土高包。遠看,像傾斜的炮臺,也像黃帝驅趕媸尤,撤兵時遺留在這片土地上的戰鼓。那老宅,就建在這樣一個土岡上。宅門外,還有一片不算小的荒草地。停放著獨立團三七炮連所有那些炮管低平細長的戰防炮。這種炮用來打坦克。老兵們說,它們很像他們十二三歲的小妹妹,正在條兒長個兒;瘦是瘦了點兒,但機靈,懂事,難免有些任,倒也可愛。
宋振和跟炮連的老兵們一起在擦炮。他跟他們幾乎都是一樣的裝束:上身很單薄地只穿著件舊的白平布襯衣,下身穿的是一條臃腫肥大的灰軍棉褲。有些老兵在刷洗拉炮車的大叫騾,摻和著鬃的髒水,嘩嘩地從硬板刷上往下淌。還有兩個老兵正在泡病假,幫著去拉了幾車草料,這時側斜過身,躺在草料堆上歇息,用一支胳膊肘撐起寬厚的上半身,把兩條腿長長地伸出去,一邊卷著莫合煙,一邊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從他們面前走過的蘇叢。蘇叢的嫋嫋和坦直的微笑。
陽光剛從雲縫裡擠出。
一個參謀替宋振和把保溫茶杯和記事本拿回屋。宋振和稀里嘩啦地洗過,才舒舒服服地在一把臨時借來的藤靠椅上坐下,小小地呷了口能燙麻舌苦的配茶,愜意地長出了口氣,才笑著跟蘇叢說話。
蘇叢愛看姐夫做事。人說,女人是用水做的。這句話含義又複雜,又豐富。哭著說,笑著說,咬著牙說,都不會錯。最淺近直白的解釋,大概是指女人愛乾淨,老也在洗。但論乾淨,愛洗,恐怕一多半女人都不及自己的這個姐夫。蘇叢這麼想。
她愛看姐夫做事,不管他做什麼事,她都愛看。他不管做什麼,總是那麼專一,那麼津津有味,那麼徹底,不達目的決不回頭,但又沒有半點窮兇極惡、肆無忌憚的樣子。在自己達到目的的同時,他還總能想到身邊的人,總還能想到那些他覺得必須想到和應該想到的人。只要他願意帶著你,你儘可以放心地跟著他。他會帶你走過鬼門關前任何一條奈何橋,井回到天地人之間那片般若潔境。也許遍體鱗傷。總有保障。蘇叢常常喜歡在姐夫身邊一聲不響地坐一會兒。默默看他做事。看他從決不漂亮(她不願說他醜)的馬臉上,慢慢滲出一紋溫和的明澈的微笑。她知道,只有在他真心願意笑的時候,他才笑。他決不勉強自己。轉業到墾區來時,人事局給他列了一長溜去向:總部直屬中學校長,食品六廠副廠長,機修總隊政委,供銷二處處長,機要處處長、總部機關協理員——全體機關於部和首長的總管家…按總部首長的意思,是一定要留他在總部機關,至少也要把他安排在總部所在地的直屬單位。但他最後選擇了獨立團。都覺得不可思議。木西溝離繁華已成城鎮的墾區總部兩百公里,只不過是一條長滿了“木頭”的溝壑。他說:“我看中的是獨立團。”你還跟他說啥?他徹頭徹尾就是個當兵的料!
蘇叢理解姐夫的選擇。但她說不出道理。
姐夫所做的一切都使她動。五歲時,她就喜歡跟這位未來的姐夫手拉著手上街。
後來他說,來吧,到我身邊來,我給你物一個出的年輕人。她幾乎未加任何猶豫就上了輪船和火車。要知道,即使計算直線距離,從五源城到木西溝,也有二千七百公里。什麼叫荒原?上火車時,她心裡只有綠洲。
今天,她仍只想在姐夫這兒靜靜地坐一會兒。她不想說什麼。雖然…雖然……雖然,她已經非常畏懼地覺出,在自己和那位十分出的泅洋之間,已出現了一條還隱約不可見的裂紋。她怕它變成裂縫,變成無法探其深淺的溝壑。她害怕。
怕自己。五源城裡幾乎所有的人都說她第一個丈夫是個最好的男人,她卻沒法跟他往下過。現在,幾乎所有木西溝和索伯縣的人都看重泅洋。自己卻又開始在挑他的病。玻璃上的那條裂紋在嘎吱嘎吱的微響中延長分叉。她不願意。她不願意讓別人說她是一個專門挑剔男人的女人。是一個沒法跟任何一個男人老老實實過子的女人。是一個一刻也離不開男人、但任何一種男人都無法滿足她的女人。她自覺自己不是那樣的女人。
她想說,我和泅洋之間沒有任何裂紋。沒有。
但是…
哦,不要這“但是”
…
泅洋是個出的男人。讓我靜靜地坐一會兒。讓我恢復正常。
我也是個真正的好女人。
幫助我吧。我到底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