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大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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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將謝未謝時。豬娃子出圈四處跑,蹭癢癢。肖天放已經把傷養到扔了雙柺能利索地去拉大鋸、解木板、做醃魚桶、砍木瓦片,要動長把鐮轉圈地割金黃青白的牧草,切下一塊塊土豆深深栽到溼軟的土豆地裡去重舊業的程度時,有一天,一個女人自稱是他的老婆,帶著兩個硬說是他跟她生的娃娃,趕著一輛還不能算是非常破舊的棚子車,到哈捷拉吉里村來找他。當時肖天放沒在家。去村裡新辦不久的小學,跟教員在擺方論古今。這小學是他回村後辦的。他帶了兩個勤務兵回村。
揹著兩杆長槍。他胳肢窩裡夾著兩榆木柺杖,叫那兩個勤務兵跟著他,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沿阿倫古湖走了一遍。走遍了所有的漁村漁鎮,也到汪得兒大山的山坑裡邊所有的礦區礦村礦鎮走了一遍。他讓那些富戶人家認捐。他在哈捷拉吉里村的村口上立大石碑,碑上刻上了那些捐了錢襄助哈捷拉吉里村辦起這所學校的人的名字。他把那些人的名字刻在碑的後面,把正面空著,好像做了一面“無字碑”其實不然。他對全村人說,空起正面將來刻兒孫的姓名。刻那些從這個學校出去,到外頭做了大事的兒孫的名字。他當然常常想到,有那麼一天,自己的兒子和孫子。
但現在他肖天放哪來什麼娃娃?他都快兩年,沒接近任何女人了。哪來這氣神?!
他最後接觸的女人,就是那個在索伯縣城常給人看手相的女人。她後來離開了索伯縣城。分手時,她倒是跟他笑著說過,我已經懷上了你的孩子,我要上別處去懷胎,等把他們帶大了,能開口叫爹了,再來見你。他說,怎麼是“他們”你還懷了幾個嗎?她笑著說,已經懷上兩個了。老大是個丫頭,要能活下來,就叫她玉娟。她是你頭一回進我這屋,左腳跨過門檻那一刻,我覺得自己被震了一震,就懷上了;老二來得晚,是那天,我端你那一腳時,覺得自己又被震了一震,才懷上的。她說老二會是個小子,活下來,就叫他大來。她說,這兩個娃娃雖然在同一個月裡懷上的,但將來,會差三歲。姐姐玉娟會按時按刻出生。但弟弟大來,可能要在她肚子裡多待幾年。因為他覺得,這世界,再沒有一個地方,能比孃的肚子裡更安逸的了。
他要願多待些子,就讓他多待一段吧…她像說真事兒似的,說到最後,還真的難過起來,扭轉身去擦眼淚,但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一直覺得她在說笑話。犯女人的通病,總想自己有個娃娃,想得都犯了瞪,人了魔。
大妹氣吁吁地跑到學校來叫他。他和那個教員一聽,都樂了。那教員嘩嘩地又給破板桌上兩個仿成窯的青花草蟲小盞裡斟滿了焦黃的濃茶汁,說:“晦,還有這種好事,怎麼輪不到我?”大妹跺腳,說道:“誰還有那閒工夫陪你們嚼蛆!不信,自己去瞧。”天放便和教員一起去瞧。果不其然,有個女人,二十出了頭,三十還不到,個頭不算矮,可就是圓,圓圓臉,圓圓身子,一身好皮膚,黑亮黑亮。他覺得她有點像索伯縣城裡的那個女人,卻又不敢認。他已經三年沒見她了。出衛生隊,回村之前,他去索伯縣城找過她。那屋子鎖著。院子裡的人說沒人打得開這把鎖。即便這黑黑圓圓的女人真的是她,還帶著兩個娃娃,他也不好認啊!誰知道這兩個野種,到底是誰給種上的。
這筆賬算來算去算不對頭,天放的爹也不許兒子認這兒媳婦。
教員琢磨著問天放:“會不會是慶官的那個三姨太呢?”這一段,肖天放常跟教員閒聊。所以,這位教員就知道了不少肖天放的往事。
肖天放笑道:“那就更沒影兒了!我跟那位官太太壓兒沒那一腿子的事。我敢嗎?”再說,慶官的那幾個姨太太也早離開了老滿堡。參謀長一死,力巴團的人怕她們耐不住後必定會有的貧苦和寂寞,在那座荒涼的小樓裡做出什麼叫老滿堡聯隊丟臉現眼的事,便由全力巴團湊了些錢,她們回了老家。又一把火燒掉小樓。燒到一半,就下雨。反覆燒幾回,就下幾回雨。最後,只好留下那些斷牆殘壁。在冒著焦煙的廢磚瓦堆上,只有三姨太的那些魚缸是完整的。過了多半年,還能看得到,一些肥大的水蛙時時在斷壁殘牆上爬動,但也僅此而已。她們那幾位,的確走了。
有一個連的老兵一直把她們護送(或者也可以說“押送”)到省城的西溝子火車站,並瞪圓了眼,瞅著她們進了軍用悶罐子車,開走。
這女人把車停在天放家門口那棵老榆樹下。她從車棚子裡往外搬東西。有一個三歲左右的小女孩幫她忙。她倆先從車棚子裡搬出一個用皮條吊在車棚頂樑上的柳木搖籃。搖籃裡躺著一個還在吃的男嬰。為了防止他被顛出搖籃,就用一很寬的布條把他的下半身縛緊在搖籃裡。他常伸出兩隻胖嘟嘟的小手,想把住搖籃的木框,嘴裡呀呀地嘟噥。再後來,那女人獨自搬。女孩兒只照看弟弟,同時拿一個用紅布條白布條黑布條黃布條紮成的拂帚,來回地給那匹拉車的老馬驅趕傷口上的蠅虹。這是一匹灰的騾馬。腿兒、頸圈兒和下嘴邊上,都有正在滲血的傷口。
它自己也不時抖動稀鬆的馬尾和骯髒的長鬃,去驅趕那些越聚越多的蠅虹。
她不斷地往下搬。無法想象,她那個看似不大一點兒的車棚子裡,怎麼能搬得出那麼多的東西。沒半晌工夫,她簡直搬出了一整個雜貨鋪,把天放家小半個院子都堆放得滿滿登登。她甚至從車棚子裡趕出一群活鵝。它們一下地,便伸長了脖子,擺動它們肥椎似的股,滿世界地追啄天放家那四匹驚慌的大狗。
她要跟肖天放說話。
天放爹不許天放吭聲。
“天放,你只聽你爹的,也不聽聽我說一句!”天黑了以後,她一聲聲悽愴地在院子的樹籬子牆外頭這樣喊叫。
下午,村裡有幾個碎嘴子婆娘和乾癟師爺到天放家來悄悄告訴天放爹,有人瞧見這娘仁過阿拌河那邊的大草灘地,往這邊來。她們走一路,老有一塊雨雲跟著她們。她們走到哪,這塊雨就下到哪。只要她們一過,天就晴。人還說,這女人在雨地裡走,沒腳印。只有一條好似蟲蜒爬過的痕跡,長長地留在她身後,只不過要大得多。天放爹於是更不許她娘仁進屋,掂著把長長的砍刀,坐守在臺階上,不準家裡任何一個人理睬這娘仨。
半夜後,大放家門口也下開了雨,便聽見那女人在雨地裡喊:“天放,你爹踉村裡人信不過我,難道你也信不過我?我在雨地裡走三圈,你叫你爹拿燈出來照照,看看有沒有腳丫子印?”大妹二妹大弟二弟端出四盞油燈,又牽著那四匹大狗,出來看。他們看見她光赤著兩隻腳,披著那黑布斗篷在雨地裡哀哀地站著。在她身後清清楚楚地留著的腳印,分明是女人的。繞屋三匝。
“天放,你這沒良心的,你不認我,也得把你這一對親骨親血脈接進屋去。
老大三歲是個女娃叫玉娟,老二不滿週歲是個男孩能替你們肖家傳宗接代叫大來。
這大雨不是為他倆下的…”她哆嗦著喊到這兒,天放覺得不能再遲疑,再遲疑就不是人養的了。他推開爹擋住門的那隻柴火一樣乾硬的手,奪下砍刀,扔到房頂上,衝到雨地裡抱起三歲的玉娟和一歲的大來,把他倆給早就想衝出來親親這一對可憐見的侄兒的大妹,就去攙大來娘。
大來娘只想哭。只在哭。她渾身溼透,冰涼,已經連站都站不住了。她偎進天放寬厚火熱的懷裡,一個勁兒地躲那不讓她躲的雨。天放抱起她時,發覺她無力地軟垂下的腳,竟柔柔地朝他小腿上繞來。他暗自一震。駭然地想,難道她真是條蛇?
但他沒做聲,也沒敢朝懷裡那一團軟和和、涼嗖嗖的東西多看一眼。他趕緊往暗處走,不想讓大弟大妹他們再瞧出個什麼稀罕來嚇著他們。不管她是個啥吧,她總是自己孩子的媽。她能喊出“三歲的女孩叫玉娟,一歲的男孩是大來”她就肯定是那一年在索伯縣城那窄長的院子裡,在那豎著三面破舊大鏡子的單間裡,自己喜歡上的那個女人。就是條蛇,他也得抱回家。他忙進了自己的房,關上門,再細瞧,那繞住自己小腿的,本不是條尾巴,只是她的黑斗篷的一條袍角。再看剛還在他懷裡啜泣不止的她,竟疲憊已極地睡著了,睡得那麼,黑黑圓圓的臉面上竟安詳地淌著糙的雨珠和晶瑩的淚滴。細長的眉悉心地守護著那一對溼潤的眼縫。
那兩個他曾一度十分悉而又久久陌生了的嘴角,在間歇的泣中,仍不時委屈地蹺動。她的手緊緊抓住他的衣領,怕再有人奪去了他。他心疼。他覺得自己太對不住她了。他把她緊緊摟住,完全擁進懷裡。大妹來敲門,說,已經給嫂子燒好了熱水,快讓她燙燙身子,祛祛寒溼。就那樣他也不去開門。他不想驚醒她。他要讓她好好睡,要用自己的體熱,來悟幹她周身的溼。不用細說,他也能想到,在沒有他的這三年裡,她經受的是怎樣一番辛苦。他想不出,還能用其他什麼方法來表達他對她的。老天爺啊,我肖天放總算有了兒子了!他只有一點也不放鬆地抱緊她,讓她安安穩穩地不再泣。他知道,此時此刻,自己只想做這麼一件事,也只應該做這一件事。
大來娘前不久才回到索伯縣,仍住在那個窄長的大院裡,還住在她過去那個單間裡。她走這幾年,這屋一直空關著。俗話說,人怕人踩,屋怕空關。空關起的屋最容易倒坍。奇怪的是,她那屋好好的,就像是老有人住著似的。院裡的房客換了一茬又一茬。走馬燈似的輪換。誰從這間屋窗前走過,總會有那種覺,好像屋裡有人。有響。有亮。忍不住朝裡瞟瞥一眼。誰也沒產生過這樣的念頭:我去把它租來住吧。竟然相安無事空關到大來娘歸來。
這大院後來讓白家兄弟全包租了去。鐵路那會兒還在熱火朝天地修著。幾乎所有的人都相信它會這樣熱火朝天下去。白家兄弟在索伯縣城裡租了這個院子,掛了個牌子,叫“工程所留守所”實際上是工程所高級職員的俱樂部。那些高級職員——當然包括各級工程技術人員,大都是從口裡特聘來的,合同期有長有短,一般都不帶家屬。白家哥倆就想了這麼一個招兒,每個月,讓他們輪著到這院裡歇三天。
住單間。開小灶。每天車接車送,看看戲,洗洗澡,泡泡茶館酒樓,逛逛舊貨市場。
每人還給一份“紅包”紅包裡,錢不算多,也不算少,剛夠去同樓包個小娘兒們放鬆一晚上的。大夥兒開玩笑說,這是白老闆賞的“跑馬錢”後來工程一再延期,接家屬的越來越多,這院裡漸漸全騰出來住家屬。白家兄弟又上別處租了幾個四合院,給沒接家屬的高級職員休假用。這院裡房子越來越不夠用。但就這樣,也沒人說,把大來娘空下的一間佔了吧。等大來娘回來,大大方方地住進去,也沒人問她是不是工程所的人。來回走動,打水,倒垃圾,晾衣服,做煤餅,沒人見外。
沒人跟她收房錢。好像她跟她那兩個娃娃就該住這兒。誰都好像早八百年就認識了這個大冬天還老喜歡光著腳、裹一身黑布篷在院子裡走來走去的女人。好像這八百年,他們一直在等著的,也就是她這麼個人。好像誰都覺得這個拘謹、窄長、富足、平靜而又常要出點不大不小的事的院子裡,從來就一直缺這麼一個女人。她跟他們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不一樣,但誰都又不用防備她。她隨和得跟誰都能說到一塊兒去。她眉目間的神情很像三聖堂裡的嬤嬤,但又不像嬤嬤們那樣多疑、清寡、呆滯。
她總是大大咧咧地微笑,叫男人們想起同樓裡一幕幕動人心旌的風光,但又絕不會引起任何一個老婆和小姨子的嫉恨、自卑。誰也不知道她靠什麼來維持自己這種簡單而又安穩的子,好像她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大生的。這院裡住著的人,什麼都有了,就少一點奇特和隨和;她好像什麼都沒有,而多的,恰恰是這難能可貴的奇特和隨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