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父與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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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古拉斯的臉上掛滿苦澀:“原來，你早就發現了？”

“跟您發現我這具軀體裡住進了一個異世界的靈魂一樣早。我有權知道，這個名義上是我母親的女人，她到底是什麼。”尼古拉斯沉重地嘆息道:“我可以製造無瑕的軀體，我可以製造無雙的道具，但是，我卻造不出靈魂——這或許，是我唯一不如神靈的地方吧？我想要一個繼承人，一個完美的繼承人，可是，我製造出來的，卻是一具具完美的嬰兒活雕，他們有呼，有心跳，卻唯獨沒有思考！沒有靈魂！一個活死人！所有的，都一樣，都一樣！”

“這時候，我的靈魂跨越時空，來到了某一具雕像身上，對不對？”

“正是如此。”

“所以你讓我活了下來，哼，謝您的慷慨。”

“你從小就聰慧過人，天才的創意和思路更是讓我那些的老友歎為觀止，紛紛嘆說我有個天才的兒子，我一直以為，只要付出努力，一定可以在靈魂創造方面有所突破，卻沒想到，這是不可複製的唯一的奇蹟。”

“沒讓您實現成神的夢想，還真是抱歉。”

“最初我只把你當做實現野心和夢想的工具，一件值得研究的物品，從來，沒把你當做一個真正的人…對不起，喬治，對不起。但是，這二十年來，我發現，我的野心，已經漸漸淡去了，就像你說的，人力總會有時盡。我為什麼要執著於不可能實現的目標呢？”喬治嘲諷道:“或許你再加把勁就實現了呢。”尼古拉斯哈哈一笑，接著道:“可能是因為老了吧，特別是最近這幾年，我發現，有一個無條件愛我的老婆，有一個兒子…嗯，叛逆心十足的不聽話的兒子，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看看死無葬身之地的羅德里格斯！看看打了一輩子光的老書蟲維斯特！我妥妥的是人生贏家啊！”喬治陰森森道:“因為理想註定無法實現，不得已像蝸牛一樣縮回自己的殼裡，用身邊片刻的溫暖聊以自娛麼？”尼古拉斯搖頭道:“用你常說的那句話，叫什麼來著，圖樣圖森破？鍊金術和人類的認識範圍等長，是無窮盡的，而我們的生命是有窮盡的。能對得起自己的一生，也就夠了。當年的鍊金術三傑，維斯特早早退出，醉心於教學和翻故紙堆，偶爾和年輕女學生們打情罵俏，他倒是最愜意的一個；羅德里格斯生好強，從不認輸，什麼事都愛較真，結果，你也看到了；至於我，能取箇中間值，已經很滿足啦。倒是你——”

“我怎麼了？”

“你知道你自己到底是誰麼？你知道自己該往何處去麼？”喬治半晌沒有說話。

過了許久，他慢慢地道:“沒有我，你的家庭不完整；沒有你，我現在還不能獨力抵抗教會和王權的壓力，那麼，我們繼續扮演父子？這是雙方利益最大化的最佳選擇。”尼古拉斯背對喬治慢慢點頭，用極慢極慢幾乎是一字一頓的聲音低聲道:“你的母親，同樣，是我製造出來的，鍊金術的產物…我太孤單了，太孤單了。對不起。或許這一切，都是錯誤，走吧，你走吧。”如果這時喬治站在他身前，一定能看到老人飽經歲月滄桑的臉上無言的淚水。但可惜，他站在老人的身後。

不知為什麼，明明千百次幻想過自己聽到真相後的反應，但親耳確認了，喬治卻發現，自己的腦子竟然是一片空白，既沒有大喊大叫也沒有摔門而去，而是靜靜地，靜靜地站著。

“孤單嗎？孤單嗎？”把這個詞重複了兩遍，喬治突然覺到，有股莫名的力量在試圖控制他，讓他留下來，但是，他偏不屈服！

他用乾澀的聲音答道:“果然如我所料。我走了。還有好幾個實驗要做。嗯，要不少稀有材料，可能，要出去很長一段時間。發動你的關係，幫我把手續搞定。”

“好，去忙吧。”喬治第一次覺，自己的腳步似乎有千鈞重，每一步，都如此緩慢！

但是不能停留！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這世界的所有人，都是未開化的、蠻荒的、愚昧的猴子，猴子！我不需要朋友，不需要父母，什麼都不需要，我只要做好一個導演，讓所有猴子圍著我跳舞就行了！

這個該死的老頭！用莫名其妙的法術，用莫名其妙的母體，把我孕育——鬼知道是“孕育”還是“孵化”——出來，還試圖把我作為研究樣本，喪心病狂，現在，還把我的心情攪得一團糟！罪無可赦啊！

我怎麼可能留下來！

陽臺的門就在眼前，修長而乾燥的手指穩穩地搭在門把手上，輕輕一用力，門開了，但是，他卻遲遲無法邁出離開的最後一步！

“喬。”尼古拉斯顫抖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這一刻，他不是那個叱吒風雲的神級鍊金術師，只是一個勸說叛逆兒子失敗的、無奈又無助的父親。

“謝謝你，給了我二十年快樂的時光。你，走吧。”喬治再麻木，也聽得出聲音中的哽咽。

喬治的皮鞋上，突然落下了兩滴清澈透明的雨水，在光滑的皮革上稍縱即逝，靜悄悄滑上地板，如果有塵埃，那麼它會與塵埃混為一體，再無蹤跡，但偏偏，喬治的母親，阿麗克希亞夫人是個愛乾淨的人，一個女傭都不用，家裡的角角落落必定親力親為，打掃得一塵不染。於是，這兩滴雨水，靜靜地臥在乾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面上，清澈透明的眼神，注視著喬治開始扭曲的臉。

“如果…心情不好，怎麼辦？”尼古拉斯眼睛，勉強笑道:“找朋友，一起瘋去！”

“我…沒有朋友！”

“那就去找！”尼古拉斯突然暴怒“你都二十歲的人了，這還要我教？太不像話了！現在，滾！”喬治輕輕溜了一下鼻子，然而這個動作讓他面部的冷漠徹底崩潰了，他顫抖著用衣袖去抹眼睛，越抹越糟，他居然也忍不住喉頭髮堵，哽咽起來了。他一咬牙，抬腿跨進走廊的黑暗裡。

“等等。”尼古拉斯的聲音彷彿有魔力，一下把他釘在原地:“什麼？”

“早點…回來，別喝太多酒，別賭錢。去吧！”

“知道了，謝謝…爸爸。”陽臺門重重地關上，這一聲突然驚醒了尼古拉斯，他猛地回過頭，但是，那個陪伴了他二十年的年輕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後了！

我失去喬，失去了喬！連他最後那句話，也如此簡單，他終究還是不能原諒我！

等等，最後那句話，他叫了什麼？

他叫我爸爸，他真心真意地叫我爸爸了！他承認了我，寬恕了我，拯救了我！

尼古拉斯歇斯底里地大叫了一聲，這一聲，劈開了堅固的心防，二十年負罪的折磨、二十年深重的愧疚，二十年殘缺的幸福和喜悅，這一刻，化作如泉奔湧的淚水，從衰老的眼眶裡滾落。

在陽臺門後的黑暗裡，喬治跪倒在地，雙手緊緊捂住臉，絲毫不壓抑自己變調的哭聲，二十年的猜疑，二十年的孤獨，二十年的厭世，化作更多的淚水從指縫間傾瀉而出。

彼此的哭聲，在彼此的耳邊迴盪。

一扇門，兩父子，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