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愛星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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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是從舊貨市場的出口就跟上我的。都怪我去了那間老教堂,去聽唯有星期天才演奏的管風琴。那去得遲了,彌撒正在結束,我輕輕劃了十字架,向聖壇跪了一下,就出來了。那間教堂就貼著市場旁邊。也是一時捨不得離開,我在樹蔭下的長椅子上坐了下來。那個人,那個後來跟住了我的人,就坐在那裡。他先在的。每一次回西班牙,總當心的選班機,選一班星期五黃昏左右抵達的,那麼,星期六可以整整一天躺在旅館內消除疲勞。而星期天,正好可以早起,走個半小時多路,去逛只有星期
才有的市集——大得佔住十數條街的舊貨市場。然後,去教堂靜靜的坐著,閉上眼睛,享受那古老教堂的管風琴演奏。每一次回馬德里,在起初的一兩天裡都是這麼度過的,不然就不覺得在回來了。當我坐在長椅上的時候,旁邊的中年人,那個在夏天穿著一件冬天舊西裝還戴了一頂破帽子的人就開始向我講話了。我很客氣的回答他,好有耐
又友善的。談了一會話,旁邊的人問起我的私事來,例如說;結了婚沒有?靠什麼生活?要在馬德里留幾天?住在哪一家旅館什麼又什麼的。我很自然的站起來,微微笑著向他說再見,轉身大步走了。一路穿過一條一條青石磚鋪的老街,穿過大廣場,停下來看街頭畫家給人畫像,又去吃了一個冰淇淋,小酒館喝了一杯紅酒,站著看人
換集郵,看了一會鬥牛海報…做了好多事情,那個跟我同坐過一張長椅子的人就緊緊的跟著。也沒什麼討厭他,也不害怕,覺得怪有趣的,可是絕對不再理他了。他總是擠過一些人,擠到我身邊,口裡反覆的說:“喂!你慢慢走,我跟你去中國怎麼樣?你別忙走,聽我說——。”我跑了幾步,從一個地下車站入口處跑下去,從另外一個出口跑出來,都甩不掉那個人。當這種
藏開始不好玩的時候,我正好已經走到馬德里的市中心大街上了,看見一家路邊咖啡館,就坐了下去。那時,茶房還在遠遠的一個桌子上收杯子,我向他舉舉手,他點了一下頭,就進去了。才坐下來呢,那個跟我的人就也到了,他想將我對面的一張椅子拉開,要坐下來,我趕緊說:“這把椅子也是我的。”說時立即把雙腳
叉著一擱擱在椅子上,硬不給他坐。
“喂!我跟你講,我還沒有結過婚,怎麼樣?你覺得怎麼樣?”他也不堅持坐下來了,只彎下來,在我耳邊鬼裡鬼氣的亂講。我想了一下,這個人七八成
神不正常,兩三成是太無聊了,如果用軟的方法來,會纏久一點,我
子急,不如用罵的那種法子快快把他嚇走。他還在講鬼話呢,不防被我大聲罵了三句:“滾開!討厭!瘋子!”好大聲的,把我自己也給嚇了一跳。走路的人都停下來看,那個跟蹤的傢伙跳過路邊咖啡館放的盆景,刷一下就逃得無影無蹤了。茶房向我這邊急急的走來,一副唐·吉訶德的架勢,問說什麼事情。我笑起來了,跟他講:“小事情,街頭喜劇。”點了一杯只有在西班牙夏天才喝得到的飲料——一種類似冰豆漿似的東西,很安然的就將腳擱在對面的椅子上,拾起一份別人留在座位上的報紙,悠悠閒閒的看起來。其實也沒有那麼悠閒,我怕那個被罵走的人回來搶我東西,當心的把皮包放在椅子後面,人就靠在包包上坐著,眼睛還是東張西望的。防著。這時候,大概是下午兩點前後,天熱,許多路人都回家去休息了,咖啡座的生意清淡。就在那個時候,我身邊一把椅子被人輕輕拉開,茶房立即來了。那人點的東西一定很普通,他只講了一個字,茶房就點頭走了。我從報紙後面斜斜瞄了一下坐在我身邊的。還好不是那個被我罵走的人,是個大鬍子。報紙的廣告讀完了,我不再看什麼,只是坐著吹風曬太陽。當然,最有趣的是街上走過的形形
的路人——一種好風景。那麼熱的天,我發覺坐在隔壁的大鬍子在喝一壺熱茶。他不加糖。我心裡猜,一、這個人不是西班牙人。二、也不是美國人。三、他不會講西班牙話。四、氣質上是個知識分子。五、那他是什麼地方來的呢?那時,他正將手邊的旅行包打開,拿出一本英文版的——《西班牙旅遊指南》開始看起來。我們坐得那麼近,兩個人都不講話。坐了快一小時了,他還在看那本書。留大鬍子的人,在本
上大半是害羞的,他們以為將自己躲在鬍子裡面比較安然。這是我的看法。時間一直
下去,我又想講話了。在西班牙不講話是很難過的事情,大家講來講去的,至於說講到後來被人死纏,是很少很少發生的。不然誰敢亂開口?
“我說——你下午還可以去看一場鬥牛呢。”慢的用英文講了一句,那個大鬍子放下了書,微笑著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看得相當深。
“看完鬥牛,晚上的法蘭明歌舞也是可觀的。”
“是嗎?”他有些耐人尋味的又看了我一眼,可親的眼神還是在觀察我。終於又講話了,我有些不好意思。才罵掉一個瘋子,現在自己又去找人搭訕就是很無聊的行為。何況對方又是個很的人。
“對不起,也許你還想看書,被我打斷了——”
“沒有的事,有人談談話是很好的,我不懂西班牙文,正在研究明天有什麼地方好去呢。”說著他將椅子挪了一下,正對著我坐好,又向我很溫暖的一笑,有些羞澀的。
“是哪裡人?”雙方異口同聲說出完全一樣的句子,頓了一下,兩個人都笑起來了。
“中國。”
“希臘。”
“都算古國了。”不巧再說了一句同樣的話,我有些驚訝,他不說了,做了個手勢笑著叫我講。
“恰好有個老朋友在希臘,你一定認識他的。”我說。
“我一定認識?”
“蘇格拉底呀!”說完兩人都笑了,我笑著看他一眼,又講:“還有好多哲人和神祗,都是你國家的。”他就報出一長串名字來,我點頭又點頭,心裡好似一條枯乾的河正被一道清穿過似的歡悅起來。也許,是很幾天沒有講話了,也許,是他那天想說話。我沒敢問私事,當然一句也不說自己。講的大半是他自動告訴我的,語氣中透著一份瞞不住人的誠懇。希臘人,家住雅典,教了十年的大學,得了一個進修的機會去美國再攻博士,一生想做作家,出過一本兒童書籍卻沒有結過婚,預計再一年可以拿到物理學位,想的是去撒哈拉沙漠裡的尼
國。我被他講得心跳加快,可是絕對不提什麼寫書和沙漠。我只是悄悄的觀察他。是個好看的人啊!那種深沉卻又善良的氣質裡,有一種光芒,即使在白天也擋不住的那種光輝。
“那你這一次是從希臘度假之後,經過馬德里,就再去美國了?”我說。他很自然的講,父母都是律師,父親過世了,母親還在雅典執業,他是由美國回去看母親的。我聽了又是一驚。
“我父親和弟弟也是學法律的,很巧。”我說。就那麼長江大河的談了下去。從蘇格拉底講到星座和光年,從《北非諜影》講到《印度之旅》,從薩達特的被刺講到中國近代史,從《易經》講到電腦,最後跌進文學的漩渦裡去,那一片浩瀚的文學之海呀…最後的結論還是“電影最人”有一陣,我們不說話了。我猜,雙方都有些棋逢敵手的驚異和快悅,我們反而不說話了。什麼都講了,可是不講自己,也不問他名字,他也沒有問我的。下午微熱的風吹過,帶來一份舒適的悠然。在這個人的身邊,我有些捨不得離開。就是因為不想走,反而走了。在桌上留下了我的那份飲料錢加小帳,我站起來,對他笑一笑,他站了起來,送我。彼此很用勁的握了握手,那句客套話:“很高興認識你。”都說成了真心的。然後我沒有講再見,又看了他一眼,就大步走了。長長直直的大街,一路走下去就覺得被他的眼光一路在送下去的
覺。我不敢回頭。旅館就在轉彎的街角,轉了彎,並沒有忘記在這以前那個被我罵走的跟蹤者,在街上站了五分鐘,確定沒有人跟我,這才進了旅館。躺在旅社的
上,一直在想那個咖啡座上的人,最後走的時候,他並不只是欠欠身,他慎重其事的站起來送我,使我心裡十分
謝他。單獨旅行很久了,什麼樣的人都看過一些。大半的人,在旅途中相遇的,都只是一種過客,心理上並不付出真誠,說說談談,飛機到了,一聲“再見,很高興認識你。”都只是客套而已。可是剛才那個人,不一樣,多了一些東西,在靈魂裡,多了一份他人沒有的真和誠。我不會看走眼。午睡醒來的一霎間,不知自己在哪裡,很費了幾秒鐘才
清楚原來是在馬德里的一家旅社。我起
,將頭髮帶臉放到水龍頭下去衝,馬德里的自來水是雪山引下來的,冰涼澈骨。這一來,完全清醒了。翻開自己的小記事簿,上面一排排西班牙朋友的電話。猶豫了一會兒,覺得還是不要急著打過去比較清靜。老朋友當然是想念的,可是一個人先逛逛街再去找朋友,更是自在些,雖然,午睡醒了也不知要到哪裡去。我用
巾包著溼頭髮,發呆。我計劃,下樓,穿過大馬路,對街有個“麥當勞”我去買一份最大的
酪漢堡再加一個巨杯的可口可樂,然後去買一份雜誌,就回旅館。這兩樣吃的東西,無論在美國或是臺灣,都不吃的。到了西班牙只因它就在旅館對面,又可以外賣,就去了。那天的夜晚,吃了東西,還是跑到火車站去看了看時刻表,那是第二天想去的城——
歌維亞。也有公車去,可是坐火車的歡悅是不能和汽車比的。火車,更有
的那種生活情調。
歇維亞對我來說,充滿了冬
的回憶;是踏雪帶著大狼狗去散步的城,是夜間跟著我的朋友夏米葉去爬羅馬人運水道的城,是做著半嬉痞.跟著一群十幾個國籍的朋友做手工藝的城,是我未嫁以前,在雪地上被包裹在荷西的大外套裡還在分吃冰淇淋的城。也是一個在那兒哭過、笑過、在燦爛寒星之下海誓山盟的城。我要回去。夏天的
歌維亞的原野總是一片枯黃。還是起了一個早,坐錯了火車,又換方向在一個小站下來,再上車,抵達的時候,店鋪才開門呢。我將以前去過的大街小巷慢慢走了一遍,總覺得它不及雪景下的一切來得好看。心裡有些一絲一絲的東西在那兒有著棉絮似的被
離。經過聖·米揚街,在那半圓形的窗下站了一會兒,不敢去叩門。這兒已經人事全非了。那面窗,當年被我們漆成明黃
的框,還在。窗裡沒有人向外看。夏
的原野,在烈
下顯得那樣的陌生,它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它。我在這兒,沒有什麼了。不想吃東西,也不想再去任何地方,斜坐在羅馬人高高的運水道的石階上,又是發呆。就在那個時候,看見遠遠的、更上層的地方,有一個身影。我心撲一下跳快了一點,不敢確定是不是看錯了,有一個人向我的方向走下來。是他,那個昨天在馬德里咖啡座上
談了好久的希臘人。確定是他,很自然的沒有再斜坐,反過身去用背對著就要經過我而下石階來的人。不相信巧合,相信命運。我相信,所以揹著它。只要一步兩步三步,那個人就可以經過我了。昨天我札著頭髮,今天是披下來的,昨天是長裙,今天是短褲,他認不出來的。這時候,我身邊有影子停下來,先是一個影子,然後輕輕坐下來一個人。我抬起眼睛對著他,說了一句:“哦,你,希臘左巴。”他也不說話,在那千年的巨石邊,他不說話。很安靜的拿起一塊小石子,又拿起另外一塊石子,他在上面寫字,寫好了,對我說:“你發發看這個拼音。”我說:“亞蘭。”
“以後你這麼叫我?”他說。我點點頭,我只是點點頭。哪來的後呢?
“你昨天沒有說要來這裡的?”我說。
“你也沒有說。”
“我搭火車來的。”
“我旅館旁邊就是直達這個城的車站,我想,好吧,坐公車,就來了。是來碰見你的。”我笑了笑,說:“這不是命運,這只是巧合而已。”
“什麼名字?”終於換名字了。
“echo。你們希臘神話裡的山澤女神。那個,愛上水仙花的。”
“昨天,你走了以後,我一直在想——想,在什麼地方見過你,可是又絕對沒見過。”我知道他不是無聊才講這種話,一個人說什麼,眼睛會告訴對方他心裡的真假。他不是跟我來的,這是一種安排,為什麼被這樣安排,我沒有答案。那一天,我是悲哀的,什麼也不想講,而亞蘭,他也不講,只是靜悄悄的坐在我身旁。
“去不去吃東西?”他問我,我搖搖頭。
“去不去再走?”我又搖搖頭。
“你釘在這裡啦?”我點點頭。
“那我二十分鐘以後就回來,好嗎?echo。”在這個悲傷透了的城裡,被人喊出自己的名字來,好似是一種迴音,是十三年前那些呼叫我千萬遍人的回聲,它們四面八方的躍進我的心裡,好似在烈下被人招魂似的。那時候,亞蘭走了。不知為什麼,在這一霎間,覺得在全西班牙的大荒原裡,只有亞蘭是最親的人。而他,不過是一個昨
才碰見的陌生人,今天才知道名字的一個過客。這種心情,跟他的大鬍子有沒有關係?跟他那溫暖的眼神有沒有關係?跟我的潛意識有沒有關係?跟他長得像一個逝去的人有沒有關係?
“你看,買了飲料和三明治來,我們一同吃好不好?”亞蘭這一去又回來了,手上都是東西,跑得好的。
“不吃,不吃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