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寫作計劃完全搞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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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醫生正對著洗手間裡的那面大鏡子刮鬍子。
他對著鏡子中的那人說,你已經被盯上了。宋青對董雪有好,而女人之間一旦有了好,那相互認同和欣賞的部分會蔓延得很快。她們的基因組合只要有一個圖形相合,她們會為對方復仇,並且與她們的溫柔一樣無可救藥。
他們是來找董雪的。宋青和那個徐作家,他們坐在我的客廳裡言不由衷,還編造出白臉女人的故事來掩蓋他們內心的慌張。
董雪失蹤一年多了,他們不相信?
鏡子中的臉晃動了幾下。他甩掉刮鬍刀上的一大團泡沫,吹出一聲不太響亮的口哨來。18歲,他吹口哨。他還學會了另一招,將食指含在口裡,吹得更響,聲音尖利可以穿破一大片樹林。他覺得他不再靦腆。18歲,那時他是鄉下的知青。他開始想女人,想她們的神秘部分。
董雪的體形在鏡子中閃了一下。雪白的泡沫,刮鬍刀發出嗤嗤的聲音,他到堅硬。他看見了隱隱的黑,在垂下的輕紗中,董雪的腿雙在霧中舞蹈,某個三角區的黑隱約可見,他看見地板上丟著董雪的內褲。
他是唯一的觀眾。躺在家裡的地板上,仰望那飄動的紗裙就像雲彩。牛羊是不懂得這些的,它們只低頭吃草。雲彩在它們的背上飄,被人畫成畫掛在牆上。董雪說,真美。他說我在鄉下時常見,那時我18歲。
下巴上突然冒出了一點血珠。他看看刮鬍刀,鋒利的刃口。他到宋青站在旁邊發笑,小梅也擠了過來,還帶來了她的男朋友,警察。他們都不懷好意地盯著他。
血,紅的、粘稠的體,他憎恨這種東西。他想嘔。護士在旁邊不斷遞給他工具,刀、鋼針。這時人的身體像一臺拆卸開來的鬧鐘,他小時候拆卸過的那一種,出來的結構讓人目眩,齒輪連著齒輪,卷著的發條,灰塵,油汙。有時候,他把它徹底搞壞了,蓋上後蓋,一切恢復原樣,但內部已壞了,指針動也不動,這鐘死了,他說。大哥在旁邊幸災樂禍,大哥說他要挨母親的竹條了。他品嚐了失敗,這是一種從內部將人打垮的受,它讓人沮喪、灰暗,覺得自己在這世上純粹多餘。他再次打開鬧鐘的後蓋,把零件拆得滿桌都是。那時沒有護士之類的助手來協助他,他獨自在一派混亂中探尋著秩序。這是一座宮,他後來屢次打開人的腔時就這樣想。
他甩掉粘在手指上的泡沫。這些順著刮鬍刀在他手上的東西粘膩膩的,其中還夾雜著一些髮。人其實可以丟掉一些東西,髮、指甲,一隻手,半邊肺,一個完整的子宮,丟掉了他還存在,像一棵樹。但董雪他能丟掉嗎?這是延伸到他體外的一種東西,但這種東西的長在他的身體裡,密佈在心臟的血脈就是一大團系,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系,但人們看不見它長出的葉脈。這些枝條和葉片搖曳在生活中,受了傷也只有自己知道。
他收起刮鬍刀,擦掉殘餘在下巴上的泡沫。在鏡子裡他看見整潔光滑的面頰和下巴有些發青。他扶了一下眼鏡,捏了捏鼻頭。這兩個動作他常常習慣地連在一起。
他聽見了門鈴的聲音。他走到客廳裡,對門外問道,誰啊?沒人應答。他看了看錶,下午3點1刻,這時誰會上家來找他呢?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門。門外無人。
門鈴會自動響嗎?他想,門鈴也會出病,像人的神經系統,只要一個地方線路出差錯,人也會張嘴亂叫,可他自己並不知道。
董雪有一次就莫名其妙地笑個不停。對著整面牆上的鏡子,她看見自己的健美服穿反了,本應在背部的穿在了前面。她呵呵地笑起來,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促,像開閘後的水怎麼也止不住。這是在家裡的健身房裡,三面都是鏡子,下面是打了蠟的光滑的木地板。董雪笑得彎下了,接著一伸長腿坐到了地板上,他看見由於鏡子的相互反作用,無數個董雪坐成了斜斜地一長排。由於這件背衫的反穿,董雪兩個拔的房暴無遺,有兩條黑的帶子毫無道理的在房上叉而過。董雪一邊笑,邊用手去理這帶子,同時鏡子裡所有的董雪都這樣做,像一支動作絕對一致的舞蹈隊。一個人可以變成無數個,這是兩面以上鏡子的作用。這作用連天空也辦不到。天空只有變幻著雲彩來玩,像一個缺乏想像力的笨孩子。因而在它的照顧下,牛羊們吃草都是慢的,然後繁殖,小牛小羊們接著吃草。紀醫生恨透了這一套,他選出三面鏡子來與天空作對,他看見自己也站在其中,無數個自己正不知所措地對著董雪的笑聲,因為這笑聲變得怪誕起來,每一聲的尾音有點像嚎哭。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客廳裡。這門鈴出了病,他想。等一會兒,他就要上夜班去了,這門鈴在他走後還會響嗎?一聲一聲在他房子裡遊蕩,在牆壁和傢俱之間碰來碰去,他不能忍受在醫院值班室裡想到家中的這種景象。
那隻從記本中掉出的飛蛾把我的寫作計劃完全搞亂了。我原來設想,這本記後來是到了秦麗的家屬手中。他們會據記中記載的恐怖事件,去判斷那些事是否真實。如果有必要,他們甚至可以向警方報警,要求追查在秦麗病中時出現在她前的白臉女人,這種驚嚇對秦麗的死難以逃脫責任。
然而現在,這記是假的。並且從中掉出的飛蛾剛剛出現在呂曉婭的夢中,我儘量說服自己,這僅僅是一種巧合,但世界上的各種巧合中,其背面有沒有什麼東西我實在搞不清楚。對呂曉婭的夢,我想弗洛伊德老先生如果尚在世,由他來測定或許能搞出什麼名堂。
我心煩意亂之中,宋青又悄悄告訴我,紀醫生對她的態度一下子變得很冷淡,看來是我們那天晚上去他家惹得他不高興。她開始抱怨起那個藥劑師來,說都是這人亂傳消息,說什麼聽見了董雪在家中說話。這怎麼可能呢?失蹤一年多了,她怎麼會在家裡呢?害得我們也疑神疑鬼去探聽,以後再不幹這種事了。
我安宋青道,沒關係,也許紀醫生心情不好,幾天就過去了。並且,藥劑師也不像是一個說謊的人,他有那個必要嗎?我總之覺得紀醫生家很神秘。還有那個從樓頂上下來的白臉女人,這之中必定有問題。
宋青說,是有問題。小梅還告訴我,她那晚送鄭楊下樓時,鬼知道他們為啥走步行樓梯下去,說是在黑乎乎的樓梯拐彎處,遇見一個黑衣女人正在上樓,但沒看清那女人的臉。他們覺得奇怪,後來便返身上樓,一個一個的病房尋找那人,但沒找到。他們不明白那女人上樓後走哪裡去了。小梅說,我們每晚上都多留點意,看見有穿黑衣的女人就詢問到底她找誰?如果她說來看望病人的,那一定也要證實。否則,鄭楊說就把她扣下來,給治安室處理。
和宋青站在走廊上說話的時候,我越過她的肩頭正好看見走廊的前半段。還不太晚,走廊的燈光下人影憧憧,有病人,有家屬,提著熱水瓶去鍋爐房打開水的,攙扶著去衛生間的,一幅晚間病區的正常景象。不經意中,我突然看見一個黑衣人已走出走廊的出口,也許是藍衣,由於我看見時那人剛好在出口消失,我不能判斷得很清楚,但肯定是深衣服,這在夜裡看來都一樣。
我一拉宋青就往出口那頭走,同時低聲說道,黑衣人。宋青一下子還未搞清楚出了什麼事,只是緊張地問,你看見了?我點頭,只顧往前走。
走到電梯口,電梯門剛剛關閉,雖然有人先我們一步進了電梯。我望著指示燈,電梯下行。我無奈地按燃下行的按鈕,等著它再一輪上行來接我們。
結果可想而知,當電梯完成一輪運行後再將我們載到底樓時,周圍已空無一人。我們小跑著進入外面的林陰道,前面一個人的背影引起了我們的注意,是深衣服!黑或者藍還不得分辨,但分明是一個黑的背影。宋青有些緊張,我拉住她的手用勁握了一下,意思是給她壯膽。我們快步跟了上去,在超過這黑影的一剎那,我們幾乎是同時迴轉身來。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瘦小的老頭子。我聽見宋青有些口吃地問道,李大爺,還沒休息啊。那老頭子怔了一下,說不能睡得太早。不然剛睡下,哪裡又送死人來了。說著,他抬頭向住院部大樓望了一眼說,今晚看來沒我的事。我想起來了,這是守太平間的李老頭。
宋青聰明地問道,李大爺,你剛才到16樓來看過嗎?李老頭奇怪地反問,又沒什麼事,我到16樓幹什麼?我就在這裡散散步。怎麼,宋護士你送客人啊?
宋青尷尬地嗯嗯了幾聲,顯然是不想再和他說什麼。我們繼續向前走去,到噴水池附近,我們才從另一條路往回走。
林陰道寂靜無聲,燈光從樹叢中照下來,水泥路面顯得很清涼。我想這醫院的路很有些莫測,病人走著進來,有的能重新走出去,有的便再也出不去了。那麼,這條路便成了最後的絕唱。
宋青突然用手肘撞了我一下說,我表姐再有兩天就要來了。
我心裡咯噔了一下,這才想起我和宋青之間的秘密約定。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太多,幾乎將這件事完全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