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白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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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去九寨溝,”石韞生說“我們一塊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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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份截然不同的報告單,出自重慶的同一家醫院,關錦繡的姐姐就在那裡工作,是外科醫生。關錦繡清楚地記得,那是十年以前的新年,他們利用節的假期去重慶看望關錦繡的母親。由於結婚三年未孕,剛從醫科大學讀完博士學位、分配到重慶一家綜合醫院工作的姐姐,建議他們兩口子到自己供職的醫院去做醫學檢測。姐姐取回了化驗結果,關錦繡是健康的,而沈泰譽,患有原發無症。
“完全無子,意味著不育,從醫學上來講,這種由先天缺失導致的不育,治癒的可能比較小。”姐姐字斟句酌地說著。
沒有人吭聲。良久,關錦繡抬起頭,用寒氣四溢的眼神,狠狠地剮了沈泰譽一眼,若是她的雙眼能夠飛出小刀,她肯定會快刀捅死他!
這個高大帥氣的型男,這個在上表現得生龍活虎的猛男,沒想到居然是內藏稻草的繡花枕頭。她被他騙慘了,她被他害死了,她簡直要抓狂。她的完美人生,從小學一年級就考全班第一名的完美人生,在掌聲與喝彩聲裡成長起來的完美人生,在這一瞬間,分崩離析,戛然而止。
那個新年,母親家裡的氣氛,幾成冰窖。那座冰窖,被關錦繡一路搬運到了成都,搬進了她和沈泰譽的家。從看到檢驗報告的那一天開始,她沒有再讓沈泰譽碰過她一下,一隻不下蛋的——呃,公雞,何必辛辛苦苦地餵食?!他們的無婚姻,在彆扭與漠視中苟延殘,半死不活、名存實亡、磕磕絆絆地拉扯著,隨時面臨壽終正寢的結局。
“孩子,真是那麼要緊?比我們的情更加重要?沒有孩子,難道我們兩個人,就不可以相親相愛白頭到老?”開頭的那幾年,沈泰譽曾經反反覆覆地追問她。
她蔑視地拿眼瞪他,不屑作答。嬰兒晶瑩的雙瞳、藕節似的小胳膊小腿,誰見了都會歡喜。然而,對孩子真真切切的嚮往,她絕對不會比別人更多。她並不是那種兒女情長、拖泥帶水的軟心腸女人。癥結在於,從名牌大學畢業,當眾多的大學同學還在單位的最底層聽差跑腿時,她關錦繡,已經傲視群雄,噌噌噌地一路提拔到部門主管,擁有了獨立的辦公室,當他們還在為一趟兩趟國內旅行節衣縮食籌措旅費時,她已跟隨上司,數次飛往美利堅合眾國,與高鼻樑藍眼睛的老外談判對壘。唸書時,她是人見人愛的三好學生,工作後,她是見招拆招的職場英。尤其是,當那些與她姿相當的中等美女還在苦候頑皮娃娃丘比特的時候,她已是眼疾手快地抓住了畢業於政法大學的高才生外加足球隊前鋒的沈泰譽。每一樣,她都沒有耽誤,每一個賽場,她都是當之無愧的冠軍。
只是,在那些比她遲婚、丈夫遠不如沈泰譽耀眼的女同學、女朋友紛紛懷孕生子後,她的優越蕩然無存,她的成就一落千丈。同學聚會、閨聚會,她們秀的是自家的寶貝,炫的是育兒經,她呢,縱然一再聲明自己是丁克一族,可是她的冰雪聰明的朋友們、同學們,總是在她跟前,有意無意地推薦不孕不育的中藥療法,試管嬰兒技術領先的專科醫院。
她恨他。因為沈泰譽,她那遭人嫉妒的、惹人豔羨的完美人生,沒了,毀了。隨著年月的逝,那些怨恨、輕視、斥責,也都漸行漸遠,他們的家,成了男生和女生宿舍,沈泰譽不過是她前半生的同行者、同住者,一個固定的背景、一項靜止的道具、一件可有可無的傢俱而已。
這一切,都歸因於那兩張冰冷的檢驗單。她的完好,與他的缺陷,構成了比科羅拉多大峽谷還要陡峭的落差。從此,她在山頂,他在谷底,有著互不叉的路徑。
可是,同樣內容、不同結論的檢驗報告,為什麼會冒出來兩份呢?關錦繡好不容易捱到凌晨六點,坐在車裡,撥通了重慶姐姐家的電話,電話是姐夫接的。
“是錦繡啊,有什麼事嗎?是泰譽有消息了?”姐夫的聲音睡意矇矓。
“聯繫上泰譽了?”那邊換成了姐姐尖厲的嗓音,姐姐搶走了聽筒“泰譽怎麼樣?他好不好?有沒有受傷?你不知道,這兩天,媽都快急死了,天天看電視新聞,天天哭得稀里嘩啦的,正說今兒到廟裡去為泰譽燒兩炷平安香呢…”
“沒有,沒有他的消息,”關錦繡不悅地打斷姐姐“你們就那麼擔心沈泰譽?他是你們的什麼人?!”
“你嚇傻了不是?你的腦子有病了嗎?”姐姐訓斥“泰譽在震中,下落不明,你還有工夫說這些不鹹不淡的話?”
“我在沈泰譽的相冊裡找到兩份不同的檢驗報告,都是在十年前由你們醫院出具的,”關錦繡單刀直入“一份報告,證明沈泰譽不育,另外一份,寫的是我患有原發卵巢發育不良和子宮發育不良。姐,這兩份報告,是怎麼回事?”電話那端,一下子沉默下來,聲息全無。
“姐,你在聽嗎?”關錦繡叫她。
“我在聽。”姐姐甕聲甕氣地回應。
“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關錦繡頓住,一個陡然升起的念頭,讓她在初夏的天氣,腳底冒出絲絲的涼氣。
“患有不育症的,是你,”姐姐殘酷地證實了她的揣測“通過腹腔鏡,可以看到,你的卵巢是條束狀的,通常,原發卵巢發育不良,結合子宮發育不良,懷孕的幾率幾乎趨近於零,而泰譽的身體,其實沒有絲毫問題…”
“為什麼騙我?”關錦繡失控地大叫“為什麼要聯合起來欺騙我,這是為什麼?!”
“錦繡,你冷靜一點!”姐姐急道“當時,我們就是怕你受不了,你從小要強,不甘人後,事事都要爭第一,就連學校開運動會,一旦落敗,你都有本事三天三夜不吃飯,你想想,我們怎麼可以讓這件事情傷害到你?所以,我和媽媽,還有泰譽,我們一起商量了這個對策,我當天就到醫院了兩張假化驗單…”
“連媽媽都知道?”關錦繡尖叫說。父親很早就去世了,守寡的母親單身帶大了三個女兒,母女四人經歷的淒涼與浩劫,足夠寫一部皇皇鉅著。成年後的關錦繡一直以為,她是母親的驕傲,她帶給母親的,是榮耀與光彩,沒有傷,沒有擔憂。
“是,媽媽知道,”姐姐坦白地說“後來,妹妹知道了,你姐夫,他也知道了。”
“只有我不知道…”關錦繡不自覺地發著抖“難怪你們都那麼關心沈泰譽,難怪你們口口聲聲說他是好人,難怪你們堅決反對我離婚…”她掛斷電話,失神地望著車前窗。其間種種蹊蹺、種種詭譎、種種不可理喻,都已真相大白。
她的發育比同齡人晚了很多,初很遲,可是,在貧寒窘迫的家裡,除非是不得了的病痛,否則,沒有那份閒錢、也沒有那份閒暇去醫院就診。何況她的身體一直的,絕少冒,大冷天還參加冬泳比賽。月經量稀少、痛經,有啥了不起的?吃飯的時候,她的碗底,有母親悄悄埋上的一隻黃澄澄的荷包蛋,一小片香噴噴的瘦,就算是藥了。後來,姐姐成了大夫,過年回重慶,姐姐總是不嫌麻煩,領著關錦繡,讓好的各科室同事,為她做全面的檢查。最近幾年,公司為了體現人文關懷,增加了職工福利,每年組織一次員工體檢,關錦繡從來不參加。姐姐是她的專職家庭醫生。這些年,她稍有不適就找姐姐,按照姐姐和姐姐同事們開列的處方,吃藥治療。姐姐千叮嚀萬囑咐,說什麼外頭的蒙古大夫多了去了,尤其是婦產科,哄錢的法子層出不窮,平裡要是有什麼疾患,不要亂投醫門,打電話給姐姐,或是開車回趟重慶,姐姐全部幫她搞定。原來,卻是如此。
沈泰譽是寡言木訥之人,三個女婿裡頭,大姐夫在重慶,是官員,能言善道,妹夫在美國,是律師,巧舌如簧。偏偏母親最疼沈泰譽,夫爭執,母親不問是非曲直,永遠站在沈泰譽那邊。通電話,找的是沈泰譽,織衣,照的是沈泰譽的尺碼,團年宴,菜式都是沈泰譽喜好的口味。關錦繡一提離婚兩個字,母親就揮著老拳恐嚇她,泰譽是好孩子,你膽敢委屈了他,我不饒你!原來,卻是如此。
在她和沈泰譽的關係冰凍三尺之際,她曾多次提出離婚,沈泰譽不同意,他說,等到五十歲以後,他無條件離開她。五十歲以後,她的婚姻,可以重新來過,生育的權利卻不可以從頭來過。她以為,他是狠毒到了要她陪著自己斷子絕孫。原來,卻是如此。
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為了顧全她的顏面,他寧可忍辱負重,受盡她的白眼。為了保全她的自尊,他寧可虛擲光陰,放棄身為父親的權利——關錦繡撲在方向盤上哭了。母親說得沒錯,沈泰譽是個好人,曠世好人。他的好,讓她無地自容。這些年來,她肆意冷落他,無休止地傷害他。他不辯駁,不計較,悄無聲息地承受著,他愈是隱忍,她愈是囂張,就像一個手握屠刀的劊子手,一刀一刀地,殺死他的笑容,一次一次地,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她太糊塗太自私,她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他?怎麼可以?
整個上午,關錦繡只做了幾件事情,打電話到總公司告假,將手頭工作移給副手,然後,分別到商場和藥店,買單人睡袋、壓縮餅乾、藥品等等。那天,一則“都江堰化工廠在地震中爆炸,汙染成都水源”的虛假短信在手機上瘋狂傳,引發傾城出動搶購飲用水的狂。關錦繡沒有買到純淨水,只好找出家裡留存的一隻旅行水壺,灌上開水。另外帶著一隻飯盒,整整齊齊盛滿燒鵝掌,那是沈泰譽最喜歡的,是她特意開車去正宗的粵菜酒樓買回來的。
是的,她要去找沈泰譽。無論遠近,無論生死,她都要找到他。有兩句話,她必須要親口告訴他。第一句是,對不起。如果他活著,那麼,第二句話就是,離婚吧。這一回,不是因為她自己,而是為了沈泰譽。她要立刻放他走,給他自由,讓他儘快遠離她這個殘忍無情的女人,重新去愛,重新結婚,重新建立起幸福而圓滿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