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白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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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白天沈泰譽的記5月14,星期三,白晴轉雨。
誤服毒物的貓與老鼠,狹路相逢,是捉對廝殺,還是共謀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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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時,沈泰譽困得撐不住,在窩棚裡睡了一會兒。醒來,老太太獨自坐在他身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哼哼著川劇《玉簪記》,是女主角陳妙常在《琴挑》那折戲裡的“二六”唱段。
“他真是俊俏書生好品,句句話兒都含情。他那裡笑臉兒來相問,哎呀呀,羞答答,怎回他那一聲。見了他假惺惺,別了他常掛心。看這些花陰月影,照他孤零,照我也孤零…”這一段唱詞,沈泰譽再悉不過。早年老太太專職做妖的時候,父親最喜歡聽她唱戲。在屋後的院落裡,她一邊曬著衣裳,一邊小聲唱著。父親聽見了,涎著臉,湊過去親吻她,她假意不肯,伸出蘭花指,往父親臉上輕輕一戳,嗲嗲地唱一句:見了他假惺惺,別了他常掛心。父親完全瘋掉了,眼珠發綠,攔抱起她,大步朝後院陰暗的柴房裡去。沈泰譽記得,那院裡有兩棵樹,一棵櫻桃樹,一棵杏子樹,年年結果,都是母親親手種下的。
這個吊梢眉、水蛇,穿著花旗袍與高跟鞋的狐狸,哼唱著靡靡之音,像毒,似蠱,不費吹灰之力,就拆散了沈泰譽的家,隔絕了沈泰譽的父親和母親。
她是個罪犯。她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她殺死了一對元配夫的婚姻,凌遲、碎屍。愛的劊子手。可是,沒有哪個法庭會審判她,沒有哪個法官會宣佈她的刑期。年少氣盛時,沈泰譽時常告誡自己,他必須牢記仇恨,總有一天,他要對她,來一次徹底的清算,總有一天,他要為冤死的母親,報仇,雪恨。
那個“總有一天”就在眼前,然而,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他甚至不能狠下心腸,撇下孤單的老太太,讓她自生自滅。
“媽,對不起。”他在心裡默默地說著,忍不住低嘆一聲。
“哥哥,你醒了!”老太太眉開眼笑地盯著他。
天,怎麼又成哥哥了?哥哥妹妹是父親與老太太之間的暱稱,看來老太太是把沈泰譽認成了他那見忘義的爹!沈泰譽渾身汗倒豎,估計抖一抖,能落一地的雞皮疙瘩。
“哥哥,這是我給你留著的,可有營養了,你悄悄兒地,快吃吧,千萬別讓人看見了!”老太太四顧無人,從衣袖裡掏出一把軟塌塌的東西。
“呵呵!”沈泰譽失笑。老太太手心裡躺著的,不是別的,而是頭晚用來佐粥的醃蘿蔔乾。敢情老太太處心積慮為心上人密藏起來的就是這玩意兒!
“吃啊!”老太太抓著那把髒兮兮的醃蘿蔔乾,直朝沈泰譽嘴裡。
“好,好,我吃,我吃!”沈泰譽接過來,嘎嘣嘎嘣地嚼著,裝作吃得很香的樣子,其實暗地裡把粘滿泥灰的醃蘿蔔乾給扔了出去。
“這樣就乖了,”老太太滿意地摸摸他的頭“寶寶啊,媽媽明天帶你逛街去!”又把他誤認作了親生的兒子。這都哪跟哪啊!
“想看寶寶嗎?”沈泰譽問。
“想!”老太太果真連連點頭,一臉期盼。
沈泰譽牽著老太太的手,把她帶到新生兒的窩棚。幾個人正熱火朝天地忙碌著,清洗嬰兒、打理穢物。死而復生的產婦躺在厚厚的柴草與被褥裡,面白如紙,蓮蓮捧著一大碗荷包蛋,用勺子剁碎了,一勺一勺地餵給她。
“進去看寶寶吧!”沈泰譽對老太太說。老太太樂顛顛地走到啼哭不止的嬰孩身邊,試著去觸摸小傢伙吹彈可破的皮膚。
“搖搖,快看看,老看你來了,大家都很疼你呢。”小東西的喜滋滋地說,她們同意了蓮蓮的建議,將搖搖作為寶寶的名。沈泰譽沒有跟進去,他知道,此地的農村,男人不可以隨意闖入產婦的屋子。這是風俗,也是忌。
沈泰譽轉回旁邊那間窩棚,席地而坐,把手提電腦放到膝蓋上,鍵入密碼,打開來,逐一查看每一個文件,將最為重要的拷貝到便於隨身攜帶的u盤裡。一大早他就盤算著這件事兒,手提電腦無論體積多麼玲瓏,在u盤面前,終歸是龐然大物,後者往褲兜裡一揣,啥都不會妨礙。何況手提電腦電池的使用期有限,頂了天,不過四五個鐘頭,山坳裡又停電,沒辦法充上,缺了電的電腦,一點兒用都沒有,等於一廢物。沈泰譽做好了萬不得已之際拋下手提電腦的打算。
每個文檔他都看得極為詳盡,哪些是與其他同事資源共享的,哪些是專屬他辦理的絕密資料,他一一判定,逐項按“另存為”保存到u盤中。
有一份文檔,是沈泰譽到汶川以前處裡開會,剛剛佈置下來的任務。每個調查對象後面,都附帶著一張相片,沈泰譽拉過鼠標,匆匆掠過。這份文檔,處裡的同事人人有份,用不著拷貝。蜻蜓點水地瀏覽完,他皺了皺眉頭,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重新回到文首,放慢速度,再看一次,於是,那張相片很快就從眾多相片裡凸現了出來。
是在某機關單位學習黨的十七大神報告會的會場上,主席臺照例坐著一長溜官員,其中一張臉,用紅線圈著。沈泰譽定睛細看,方臉,眼睛裡水意盪漾,眼角佈滿雜亂的魚尾紋,眼袋很圓很大,寬鼻樑,厚嘴,是那種面相書裡“命帶桃花”的長相。這些他都沒興趣,關鍵在於,這不是成遵良是誰?!沈泰譽不能置信地久久凝視著那張相片,遠看,近看,橫著看,豎著看,怎麼看,都是成遵良無疑!沈泰譽按捺著動的情緒,專心致志地把文字材料詳讀了一遍。
“…成遵良,男,1964年9月出生,四川雅安人;198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96年在四川省級機關黨校學習…計劃處處長…據舉報,其利用報批與審核的權限,索取收受高額賄賂…先後包養婦情多名,分別為其購置住宅、高檔轎車…子為原紡織廠下崗工人,五年前定居加拿大…一女在加拿大溫哥華讀大學…在荷蘭銀行,有大宗外匯儲蓄…共同涉案的計劃處會計已被實施刑事拘留…5月10,已由其所在單位紀委部門通知本人,近期不能離開成都…”沈泰譽反覆讀著,恨不得把每個字都鑲嵌進腦海中。很明顯,當狩獵計劃尚在醞釀之中,狡猾的獵物已經從蛛絲馬跡中嗅到了毀滅的氣息,提前一步,溜之大吉。
沈泰譽心跳加速,手心滲出了汗,興奮得坐立不安,就像以往每一回,案情取得重大進展時那樣。獵人與獵物,在仄的死衚衕裡遭遇了,接下來,就該是機巧妙地周旋、堅定不移地對峙、不遺餘力地殺,鬥智,也鬥勇。
有一刻,沈泰譽徹底忘記了現時的處境,他的身份,不是淪陷孤島的災民,而是反貪局的工作人員,他的思維,被職業神和職業技能牽著鼻子走,完全沉浸在對嫌疑人的心理與行為分析中。直到蓮蓮誇張地敲著鍋子,大聲叫開早飯嘍!開早飯嘍!他才驚悟置身何處。
早餐是一人一隻醃鵪鶉,男人們外加一杯高粱酒,老年人與小孩子各一小碗清湯麵。一位農婦拎起細瘦的醃鵪鶉說道,一大早就吃葷菜嗎,太費了呀。蓮蓮說,這是為了慶祝產婦母子平安。
沈泰譽不餓,問蓮蓮要煙。頭晚他從二樓搜尋下來的幾條煙,全給了蓮蓮,蓮蓮捂到相對乾燥的柴堆裡收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