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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日白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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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老太太扶到門前開闊的河灘邊,河灘已被山間滾落下的碎石堆滿。他觀察一下地形,讓老太太坐在石塊上,嚇唬她道,不許亂動啊,要不大風會把你颳走的!老太太膽怯地點點頭,規規矩矩地坐好。

兩個小傢伙是在圍牆邊,戴著草帽,握著樹枝,他記得是這樣的。那堵圍牆已經變成了如山的殘磚,修築一座圍牆需要這麼多的磚嗎?他簡直狐疑了。他照著記憶裡的位置,在昏天黑地中一塊一塊地扒拉著散亂的磚頭,一邊扒拉,一邊喊著,孩子們,你們在哪裡?磚頭沉寂不語。

黑霧漸次退去,灰黃的塵煙裡陸續有人跑過。沈泰譽揚手大叫,快來幫幫忙,幫幫忙啊!沒人答理他,有個男人扔給他一把鐵鍬。他用鐵鍬鏟著磚塊,突然想到也許會傷到底下埋壓的孩子,趕緊打住,繼續徒手搬磚。

第一下他摸到一隻小手,冰冷冰冷的,又往旁邊一摸,摸到一綹軟軟的頭髮,血糊糊的。兩個孩子先後被他刨了出來,都沒氣了。他顧不上處理兩具小小的遺體,繼續對付倒塌的堂屋。

長弟最先被出來,七竅血,臉腫脹了一倍,皮膚是青透明的,像一隻了無生機的充氣娃娃。次弟被鈍物壓住,面部癟下去,眉目難辨。兩個弟媳雙雙絆倒在門檻上,只差一步,兩人就可以逃脫,然而,一橫樑穿過長弟媳的腔,穿了次弟媳的小腹。相形之下,律師無疑是幸運的,他逃跑的速度稍慢,貨架與樓板之間的縫隙恰恰拯救了他。沈泰譽刨開他身上的碎玻璃和木架,把他拖了出來。

重見天的律師兩腿篩糠似的,跌跌撞撞地往家趕。剩下沈泰譽獨自一人,吃力地將六具遺體一齊平放在門前,從殘磚斷瓦間搜出兩被單,連頭帶腳地把他們蒙裹住。

他攜著鐵鍬,到鄰舍間查看情形。左邊的一幢房子完好無損,但男主人命喪滾石。一個慘痛的聲音在磚堆裡喊“救命”他把水泥磚刨開,裡頭是一個懷抱孩子的婦人,趴在地上,孩子口中全是水泥、石灰,已經窒息了。他趕緊把嚇糊塗了的婦人撥拉開,讓孩子伏在自己腿上,把渣子從他嘴裡掏出來。右邊新建的三層小樓慘不忍睹,一樓二樓全坍成了地下室,三樓的窗戶不翼而飛,一臺21英寸的電視機自動蹦到窗臺上,搖搖墜,幸而一家子都在山上料理莊稼,無人傷亡。再往前走,鎮信用社的樓房被平推二十米後傾覆,路口也被巨石砸斷,難以通行。

天下起雨來,沈泰譽想起河灘邊的老太太,不得不退了回來。老太太乖乖地待在那裡,渾身被雨淋透,稀疏花白的溼發一綹一綹地粘著泛白的頭皮,一見沈泰譽就嚷嚷著,說她餓,說她冷。沈泰譽無計可施,又惦念著擱在旅舍裡充電的筆記本電腦。電腦裡儲存著他的辦公文檔,在他看來,那些資料,可是比他的身家命還要緊的。

沈泰譽決定回一趟旅舍,找回他的筆記本電腦。卻不能把老太太扔在這兒由她自生自滅吧,他只好扶著她,一步一步往前移。沒走出十米遠,老太太哎喲一聲蹲下去,噓噓呼痛,他一看,老人家枯竹似的小腿不知什麼時候給劃傷了,深紅的血蟲子一般蜿蜒而下。他就地取材,扯扯自己的和老太太的衣袖,老太太的衣料夠蹩腳的,哧啦一下就拽下一大塊,他就用殘布給老太太包紮止血。

老太太舒舒服服地趴在了他的背上,他揹著她,穿越了一個又一個只有在電腦遊戲中才能見到的“巨石陣”道路兩旁全是從山上滾下來的巨石,至少是辦公桌大小,屢屢有比房屋還要巨形的石塊攔截斷路。路面被砸得七零八落,已然沒了路徑的概念,每前進一步都如拓荒者般艱難前行。

對岸山坳裡的小旅舍隱約可辨,低矮的小樓兀立未倒,沈泰譽揹著老太太,在巨石間繞來繞去,可是不斷碰上山體垮塌的路段,明明一河之隔,卻是怎麼走都走不過去。沈泰譽在閃念間想到了《城堡》裡那個倒黴的土地測量員k,城堡近在咫尺,他卻使盡渾身解數都不得其門而入。上帝把人類遺棄在了一個荒涼的地方。

真正的黑夜降臨了,四處沒有一絲燈光,群山是墨黑墨黑的,河也是墨黑墨黑的,雨越下越大,時時襲來的餘震導致更多的亂石滾滾而落。此時,要退回小鎮已經不可能了,所有的路都被堵得死死的,原本通暢的部分也都讓石頭截斷。除了摸黑前進,似乎沒有別的選擇。

沈泰譽揹著老太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實在走不動了,就把老太太放下來,口氣。老太太驚懼地抓著他的手,把頭埋在他的懷裡,就像一個幼小無助的嬰兒。沈泰譽掏出手機,手機從地震的那一刻就失去了信號,他藉助屏幕的光亮照一照路,微弱的光亮立即就被龐大的黑夜稀釋掉。這樣黑燈瞎火走走歇歇的,居然沒被神出鬼沒的石頭砸中,或是一頭栽進河裡,沈泰譽覺得實在是莫大的奇蹟。

“我想喝粥…”在他背上顛晃得暈暈糊糊的老太太不時嘟囔一句。

“就快到了,”沈泰譽哄著她“一到旅舍,就讓服務員熬一大鍋粥,再切一碟子醃蘿蔔絲兒,澆上辣椒油,咱倆痛痛快快的,一人喝兩碗!”海市蜃樓裡的稀飯鹹菜安著老太太,其實也鼓舞著飢腸轆轆的沈泰譽,他很願意相信自己的謊言。臨近天明,沈泰譽驚覺他倆來到了一座早已廢棄的木橋邊,橋面很窄,積滿了滑溜的青苔,橋下水湍急,水烏黑如墨,而橋的對面,兩山間的低凹處,就是他投宿的那家旅舍——順恩旅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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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遵良一直在行走,從白天走到了黑夜。下了雨,他的皮鞋沾滿泥濘,重量成倍增加,他就這樣揹著密碼箱、穿著沉甸甸的皮鞋拖泥帶水地朝前走。他本無法讓自己停下腳步,在這個險象環生的地帶,處處是玄機,處處是陷阱,處處籠罩著死亡的陰影。對抗恐懼的唯一方法,就是拼命地、認真地、一刻不懈怠地埋頭趕路,彷彿目標明確,彷彿前方是一個水草豐美的桃花源。

不過每走出一段,他會強迫自己稍息片刻,等待同車的那個女郎。她鉚著一股勁兒,翻山越嶺地死死跟著他。沿途他們好幾次面遇到三五成群的行路者,都是從汶川方向出來的,千方百計徒步回成都。成遵良勸說同車女郎跟他們一道返回成都,她不答應,堅持逆向而行。

“你是去九寨溝?”她總是筋疲力盡地追問一句。

“是的。”他說。

“那麼,我們的方向是一致的。”她固執道。

於是狼狽不堪地繼續走。她的一雙高跟涼拖鞋與泥水碎石混戰不休,鞋面鑲嵌的水晶和蝴蝶花早已不知所蹤。成遵良讓她脫掉鞋子,她不肯,不僅不肯放棄鞋子,就連留在大客車上的行李箱,她也一度想回頭去取。成遵良把公路兩側懸而未落的石塊指給她看,她猶豫一下,仍舊打算返回。成遵良自然沒有義務陪她冒險,只是站在原地看著她,遲疑著,考慮是否等她。

她沒走出兩步,餘震來了。眼前不到百米的彎道處,山體塌方,停在路上的五六輛車頃刻就被埋了進去,其中包括他們乘坐的那輛大客車,路邊倒塌的小飯館連殘骸都被滾滾山石掩埋住。路邊煙霧瀰漫,倖存者跨過遺體,四散奔逃。成遵良完全不能想象在裡頭吃飯的那些老頭老太太們境況如何,他也無暇旁顧,迅速奔過去,拽住呆若木雞的女郎,朝著塌陷相反的方向使勁地逃。

“我的行李怎麼辦?我的行李怎麼辦?”她帶著哭腔,語無倫次地反覆說道。

“你要命還是要行李?!”成遵良有點煩躁,山隱隱傳來的隆隆聲響令他萬分不安。

女郎拉下了老遠的距離,亦步亦趨,戀戀不捨地回首張望。成遵良下意識抱緊自己的密碼箱,心想你那箱子有何打緊,難道跟我一樣,裝滿金銀財寶?他就近掰下兩樹枝,撕扯撕扯,做成臨時手杖,等她趕上來,給她。

“你要是再這麼磨磨蹭蹭的,咱就各走各的路吧。”他警告道。

話音未落,一陣響亮的斷裂聲驚天動地而來,女郎剛剛經過的山谷,整塊地塌了下去。兩個人對望一眼,面如死灰,不約而同地、一言不發地一路狂奔。垮塌的山體跟魔鬼附身似的,緊緊追攆著他們。山都震鬆了,到處都是開裂的山體,一路都在塌方,隨便一點聲響震動都有可能讓山體滑坡,石頭滾落。

他們剛跑過一處橫斷面,底下的山就轟隆轟隆地塌了下去,成遵良眼睜睜望著自己掰過樹枝的那棵高大壯的樹連而起,眨眼沒了蹤跡。他心頭驚悚,口怦怦亂跳,猶有千軍萬馬踩踏奔騰。他不敢有分秒的逗留,絲毫不理會身後的女郎,兀自抱著箱子,有路走路,沒路就手腳並用,拽著岩石,拽著亂枝,甚至拽著細小的草莖,沒命地往上攀爬。

爬到山頂平坦處,塌方總算停止了。成遵良氣如牛,以為那個蹬著高跟涼鞋,扭著緊繃繃小股的同車女郎已然遭遇不測,沒想到她竟勇敢地跟了上來,兩手各拄著一樹枝,臉上的灰塵、汗水、脂粉,以及眼淚,聚成了幾道黑痕,鞋子終究不知去向,兩隻赤腳又是泥汙,又是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