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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詩人誕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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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曼意識到畫家沒有理解所發生的事,於是她恢復過來,停止哭泣。但當她走上家裡的樓梯時,她到一陣頭暈目眩,倒在樓梯上,擦破了膝蓋。外婆嚇壞了,把她扶回房間,摸摸她的前額,在她的胳膊下放了一支溫度計。

瑪曼在發高燒。瑪曼的神崩潰了。

幾天以後,從倫敦派遣的捷克傘兵殺死了波希米亞的德國領主。宣佈了戒嚴令,在大街轉角處貼出了佈告,上面是一長串被處決人的名單,瑪曼躺在上,醫生每天都來給她打針。大夫常常來坐在她的頭,握住她的手,凝視看她的眼睛。瑪曼知道,他把她的神崩潰歸於當代事件的恐怖,她羞愧地意識到她在欺騙他,而他卻是那樣親切、溫存,象一個真正朋友一樣想幫助她度過艱難時期。

一天,在別墅裡住了多年的女傭瑪格達哭著回到家裡(關於這位女傭人,外婆喜歡說——帶著優良、古老的民主傳統風氣——她不把她看作是傭人,而看作是家庭的一個成員),因為她得知她的未婚夫被蓋世太保逮捕了。果然,幾天以後他的名字就以黑體字出現在深紅的佈告上那些被處決的人質名字中間,瑪格達離開了幾天去看望那個年輕人的父母。

瑪格達回來後說,她未婚夫的家屬甚至沒有得到他的骨灰盒,也許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們兒子的遺骸在何處了。她突然哭起來,以後幾乎每天都不停地哭,一般她都在自己的小房間裡哭泣,好讓她的嗚咽被牆壁擋住,但有時在吃飯的當兒她也會突然進出眼淚;自從她發生了不幸後,家裡人就讓她同他們一道吃飯(以前她在廚房裡單獨用飯),這種不尋常的好意每天都使她重新想起她在服喪,她是人們憐憫的對象,於是她的眼睛就會發紅,淚珠滾下面頰,落在場盤裡。瑪格達企圖掩飾她的眼淚和充血的眼睛,她低著頭,希望她的悲哀不被人注意,可這隻能使他們更加擔憂;要是有人決意說幾句開心話,她就會失聲痛哭起來。

雅羅米爾觀察著這一切,就象在看一場采的戲劇表演;他盼望窺見姑娘眼中的淚珠,然後看到她企圖掩蓋悲傷時的羞怯,然後瞧著當悲傷佔了上風時,眼淚終於掉了下來。他貪婪地盯著她的臉(偷偷地,因為他到自己在幹某件遭的事),內心充滿動,渴望輕輕地遮住這張臉,撫摸它,安它。夜裡,當他獨自躺在上時,他想象自己撫摸著這張臉,一邊說,別哭,別哭,別哭,因為他想不出別的話來。

瑪曼的神崩潰漸漸好了(她靠的是行之有效的家庭療法,即長時期的臥休息),她又開始在屋裡到處走動,去市場購買東西,照料家務,儘管她還是抱怨頭痛、心悸。一天,她在書桌前坐下來,開始寫信。她還沒寫下第一句話就意識到,畫家準會認為她愚蠢、多愁善,她害怕他的論斷。但接著她鎮靜下來,對自己說,對這些話她既不要求也不期望回答,這是她跟他講的最後的話,這想法給了她繼續寫下去的勇氣。懷著一種輕鬆的覺(一種奇特的挑戰)她造出句子,在其中重新認出了她的自我——在遇到他之前那些美好子的真實的、悉的自我。她寫道,她愛他,她決不會忘記他們在一起度過的那些心蕩神弛的時刻,然而,是告訴他實話的時候了:她與他所想象的不同,完全不同;實際上,她不過是個普通的舊式女人,她怕有一天不能直視她那天真無的兒子的眼睛,那麼,她終於對他講了真話?哦,一點也沒有。她甚至沒有向他暗示,她曾經所稱的愛情幸福實際上只是一場心勞拙;她一點也沒寫到她那醜陋的腹部和她的神崩潰,她碰破的膝蓋和一週的臥休息。她沒有寫這些事,因為這樣的真誠本與她無關。雖然她終於想要恢復自我,可只有在不真誠中她才能恢復自我。畢竟,如果她坦白地把一切都傾訴出來,這就正如坦著起皺的腹部躺在他的面前。不,她不會再把自己展給他,無論是內心還是外表;她想把自己安全地藏在莊重之中,因此她不得不虛偽,除了孩子和做母親的神聖職責,什麼也沒寫。在她寫這信時,她自己都深信,造成她神危機的既不是她的腹部,也不是對畫家思想心力瘁的附和,而是她厭惡一種偉大而惡愛情的母覺。

此刻,她不僅把自己看作無限悲傷,而且把自己看作崇高,不幸和堅強;幾天前還僅僅是刺痛的悲哀,如今卻訴諸尊嚴的語言,給了她一種欣。這是美麗的悲傷,她看見自己被憂鬱的光輝所照亮,既悲傷又美麗。

多麼奇特的巧合!被瑪格達的淚眼搞得神魂顛倒的雅羅米爾,也懂得了悲傷的美,全身心沉溺在悲哀的樂趣之中。他仍在繼續翻著畫家的書,不斷地背誦艾呂雅的詩歌,讓自己陶醉在那些人的詩行中:在她身軀的靜謐中,一粒雪球,一隻限睛的彩;你跟睛裡浸潤著遙遠的大海;或者我所愛的眼睛裡印著悲哀。艾呂雅成了描寫瑪格達嫻靜身軀和盈盈淚眼的詩人。他發現自己完全被一句詩鎮住了:鬱郁動人的臉。是的,這就是瑪格達:鬱郁動人的臉。

一天晚上,全家人都出去看戲了,只有他和她單獨留在家中。他早巳記她的個人習慣,他知道這是星期六晚上,瑪格達總要去洗澡。由於她的父母和外婆一星期前就計劃去戲院,因此他有時間把一切都準備好。幾天以前,他就把浴缸門上的鎖孔蓋去掉了,然後用一塊捏好的麵包把它封起來。為了擴大視野,他拔掉門上的鑰匙,把它藏了起來。沒有人注意到鑰匙不見了,家裡人都沒有把自己鎖在浴室裡的習慣。只有瑪格達才鎖浴室的門。

整幢房子很靜謐,似空無一人。雅羅米爾的心在膛裡怦怦跳動。他待在樓上自己的房間裡,翻開一本書,以防有人問他在幹什麼;不過他並沒有在看書,只是在傾聽。終於,他聽到了管子裡動的水聲和水衝在浴缸裡的嘩嘩聲。他關掉過道里的燈,踮著腳走下樓梯;他很走運;鎖孔仍然沒有遮蔽,他把眼睛湊上去,看見瑪格達俯在浴缸上,光著身子,房,只穿著一條短褲。他的心跳得厲害,他看見了他從未見過的東西,他知道很快就會看見更多的東西,誰也不能阻攔這事。瑪格達直起身,走到鏡子跟前(他看見了她的側面),照了一會鏡子,然後轉過身來(現在他看見了她的正面)走到浴缸前。她停下來,脫掉內褲,把它們扔到一邊(他仍然看得見她的正面),然後爬進浴缸。

即使在浴室裡,雅羅米爾仍看得見她,但由於水面一直齊到她的肩部,她又變成了一張臉,還是那張悉的,眼睛被淚海浸溼的悲哀的臉——可同時又是一張不同的臉。他不得不在腦子裡給她加上(此刻,下次,永遠)一對體的房,肚皮,大腿,股。這是一張被體照亮的臉。這張臉仍然能起他的溫情,但即使這種溫情也不同於過去,因為它現在伴隨著急速的心跳。

接著,他突然發現瑪格達正直盯著他的眼睛。他擔心他已經被發現了。她正帶著微笑凝視著鎖孔(有點羞澀,有點溫柔)。他趕緊離開門。她是不是看見了他?他對這個鎖孔試驗過多次,從裡面肯定不會看到一隻窺視的眼睛。但是,如何解釋瑪格達的表情和微笑呢?她只是偶然望著他這個方向,還是僅僅因為雅羅米爾有可能望裡面窺視而微笑呢?但不管怎樣,與瑪格達的目光相遇使他大為惶惑,以至於他不敢再靠近門邊。

過了一會兒,他鎮定下來,一個驚人的念頭閃過腦海:浴室沒有鎖上,瑪格達並沒告訴他她要洗澡。假若他裝做完全不知道,只是碰巧走進浴室呢?他的心又開始跳起來。他想象著這個場面:在開著的門口,他停下來,大吃一驚,然後很不在意地說,我只是想拿我的牙刷。若無其事地從赤的、目瞪口呆的瑪格達身邊走過;她那張美麗的臉蛋看上去窘迫不安,就象在飯桌上突然迸淚時那樣。他走過浴缸,到了臉盆架前,拿起牙刷,停在浴缸邊,朝瑪格達彎下身,朝那浸在淺綠水下閃爍的體彎下去;他凝望著她的險,她那羞怯的臉,‮摩撫‬和愛撫它…啊,一想到這點,他頭腦裡就動得成了一片空白,不能再往下想。

為了使他的闖入顯得很自然,他悄悄地爬回到樓梯上,然後故意把腳步放得很重地下來;他察覺到他在發抖,很擔心他完全不需用平靜、漠然的口氣說,我只是想拿我的牙刷;然而他繼續往前走,快到浴室時,他的心怦怦跳得厲害,幾乎透不過氣來,他聽到了:"雅羅米爾,我正在洗澡!別進來!"他回答說:噢,不,我是到廚房去。於是他真地穿過門廳去另一邊,到了廚房,把門打開,關上,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

只是在這時他才意識到,那幾句意想不到的話並不能作為他膽小屈服的理由,他本來可以很自然地回答,沒關係,瑪格達,我只是來拿我的牙刷,然後就直接走進去,瑪格達肯定不會告發他;她喜歡他,因為他一直對她很好。他再次想象他會怎樣大模大樣地走進浴室,躺在浴缸裡的瑪格達正好暴在他面前,大聲叫道:你幹什麼,走開!但是她什麼也不能做。她無法保護自己,就象她對未婚夫的死無能為力一樣,她躺在浴缸裡不能動彈,而他則俯向她的臉蛋,俯向她的大眼睛…

但是這幻想不可挽回地消逝了,雅羅米爾聽見水從浴缸裡徐徐進遠處管道的沉悶聲音,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已經一去不返了,他非常惱怒,因為他知道也許要很長時間他才能有機會跟瑪格達單獨再在一起,即使有了這樣的機會,浴室門的鑰匙也早就換了,瑪格達會把自己安全地鎖在裡面。他萬分沮喪地靠在沙發上。然而使他更為痛苦的,還不是他錯失良機,而是他缺乏勇氣——他的軟弱,他那顆愚蠢跳動的心,這使他驚慌失措,把一切都給搞糟了。他突然對自己充滿了強烈的嫌惡。

對這樣的嫌惡該怎麼辦?這種覺完全不同於悲傷;事實上,它恰恰是悲傷的反面。每當人們衝雅羅米爾發令,他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哭泣,但那是快活的,可以說是歡樂的眼淚,愛的眼淚,雅羅米爾可藉此到自憐,也可藉此得到安。相反,這種突如其來的嫌惡向雅羅米爾顯示了他的弱點,使他打心裡到很不愉快。這種嫌惡象侮辱一樣清晰明瞭,象捱了耳光一樣明白無誤。唯一的解救就是逃之夭夭。

但假如我們驀然面對自己的渺小,我們能逃往何處?要擺脫卑賤,唯一的出路就是往高處走!於是他坐下來,翻開一本書(正是畫家聲稱除了雅羅米爾他從未借給任何人看的那本珍貴的書),他極力想全神貫注在他所喜愛的詩歌上面。他又讀到你眼睛裡浸潤著遙遠的大海,眼前又出現了瑪路達。她身軀靜謐中的那粒雪珠就在那兒,波濺象河水過窗子的聲音,在詩歌裡迴響。雅羅米爾悲傷萬分,他把書合上,拿起一隻鉛筆,開始寫起來。他想象著自己就是艾呂雅,內茲瓦爾以及其他詩人,寫出短短的一行行詩,既無格律又無韻腳。它們是一連串他剛讀過的詩的改頭換面,但這種改頭換面也有他個人的生活體驗。詩中有悲哀,它融化並變成了水,詩中有綠水,水面升得愈來愈高一直齊到我的眼睛,詩中有軀體,悲傷的軀體,水中的軀體,在這後面我跨著大步。跨過無邊無際的水域。

他反覆朗誦他的詩,帶著唱歌般的憂鬱的語調,到洋洋自得。這首詩的中心是正在洗浴的瑪格達,以及他那緊貼在門上的臉。因此他發現自己並沒有超出他的經驗的範圍,他正在它的上面升騰;他對自己的嫌惡被留在了下面。在下面,他的手心由於緊張而在出汗,而在上面,在詩的領域,他已遠遠高出了他的笨拙。鎖孔與他的怯懦的這段曲變成了一個他如今在其上騰躍的彈簧墊。他不再受他的經歷的控制;他的經歷受到了他寫的東西的控制。

第二天,他請求外婆讓他使用打字機;他把詩打在專門的紙上,這首詩顯得比他朗讀它時還要美麗,因為它不再是一組純粹的詞語,而是成為了一個物體;它的獨立是無可懷疑的;普通的詞語一說出口就無影無蹤了,因為它們只是用作片刻的思想;它們從屬於物體,僅僅是物體的符號。藉著詩歌,詞語本身變成了物體,不再從屬於任何東西。它們不是短暫的符號,不會轉瞬即逝,而會亙古長存。

雅羅米爾前一天經歷的事如今寫進了詩裡,可與此同時,它又象果實裡垂死的籽在漸漸枯萎。我沒入水中,我的心跳在水面上蕩起圓圈。這句詩描寫了一個站在浴室門前發抖的男孩,而同時這男孩又被這句詩所沒;它超過了他,比他活得更長久。呀,我水中的愛人,另一句詩寫道,雅羅米爾知道這水中的愛人就是瑪格達;他還知道沒有人能在這句詩裡發現她,她失蹤了,銷聲匿跡了,隱匿在這句詩裡了;他寫的這首詩就象現實本身一樣獨立存在,深奧難懂。現實不議論,它只是存在。這首詩的獨立為雅羅米爾提供了一個隱蔽的奇異世界,提供了一個第二存在的可能。他非常喜歡它,第二天他又試著寫了一些詩,他漸漸沉湎於這種創作活動中。

儘管她已離開了病,象一個恢復中的病人在住宅裡四處走動,但她還是一點也不快樂。她已棄絕了畫家的愛,卻未相應得到丈夫的愛。雅羅米爾的爸爸簡直是很少在家!他們已經習慣了他深夜回來,甚至對他三、四天不見也習以為常,因為他們知道他的工作有大量出差,但這一次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晚上沒有回家,瑪曼一點也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雅羅米爾簡直很少看見父親,他甚至沒察覺到他不在家。他待在自己的房間,想著詩歌:假如一首詩要成為真正的詩,除了作者還得讓別人來讀它;只有那時才能證明它不僅僅是一篇改頭換面的記,它可以獨立存在,不依賴於那個寫它的人。最初,他想把他的詩拿給畫家看,但它們對他是那樣重要,以至於他不敢讓它們遭到一個如此嚴厲的批評。他渴望找到一個對這些詩的覺和他一樣的人,他隨即便省悟到這位命定的讀者是誰了;他看見他那位潛在的讀者眼睛裡含著悲傷,聲音裡出痛苦,在住宅裡四處走動,雅羅米爾覺得她好象徑直朝他的詩歌走來。他懷著動的心情把幾首用打字機仔細打出的詩給瑪曼,然後跑回他的房間,等待著她讀完這些詩就來叫他。

她讀著,她哭了。也許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為什麼要哭,但我們卻不難想見。她的眼裡下了四種淚水。

首先,雅羅米爾的詩與畫家借給他讀的那些詩之間的相似打動了她,她的眼裡充滿了痛悼失去的愛情的淚水。

然後,她覺到從兒子的詩行裡透出一種普遍的悲傷,她想起丈夫已經離家兩天,竟然也不打一聲招呼,於是她下了受到侮辱和傷害的眼淚。

幾乎與此同時,她下了安的眼淚,因為她的兒子——他懷著如此羞怯的摯愛把自己的詩給她——是治癒所有這些創傷的源泉。

把這些詩反覆讀了幾遍後,她最初下了深深崇拜的眼淚,這些詩對她來說似乎玄之又玄,因而她覺得其中包含著她不能理解的深意,那麼,她是一個極有天才的孩子的母親了。

她叫他進來,但當他一站在她面前,她的覺就象畫家問到關於借給她的書時那樣;她不知道對這些詩說什麼好;她看著他那急切期待的臉龐,除了摟抱親吻他,什麼也想不出來。雅羅米爾很緊張,能把臉埋在瑪曼的肩頭使他到輕鬆。反過來,覺到懷中的小軀體,她也擺脫了畫家的沉重陰影,鼓起勇氣,開始說話。但是,她不能掩飾嗓音的沙啞和眼睛的溼,而這些在雅羅米爾看來比她的話更有意義。母親嗓音和眼睛裡情是他的詩有力量——真正的、有形的力量——的神聖保證。

天漸漸黑了,雅羅米爾的爸爸還沒有回家,瑪曼突然覺得雅羅米爾的臉上洋溢著一種溫柔的美,這是畫家和丈夫都無法相比的;這個不適當的念頭是那樣牢固,以致她無法擺脫它;她開始對他講起在她懷孕期間,她是怎樣經常用懇求的眼光望著阿波羅雕像,"你瞧,你果真和阿波羅一樣漂亮,你長得就象他。人們說,母親懷孕時的想法有時會在孩子身上得到應驗,我開始覺得這說法不單是一個信。你就繼承了他的七絃琴。"然後她告訴他,文學一直都是她最大的愛好。她進大學主要就是為了攻讀文學,只是因為結婚(她沒說懷孕)才使她未能獻身於這一深深的愛好。要是他現在知道雅羅米爾是一個詩人(是的,她是第一個把這偉大的稱號歸於他的人),那是多麼令人驚訝的事,但那也是她早就盼望的事。

他們在彼此的身上找到了安,這兩個不成功的戀人,母親和兒子,一直長談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