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跌回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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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發生背了簡單的被卷，走上了由縣城至千里鎮的三十里山路，垂頭喪氣地回家。他此刻的心情，只能以失望甚至絕望來形容。青石板山道在寒風中泛著冰冷的光澤，在那雙趾膠鞋的踐踏下不甘心地著身軀。山路不知修於何年何月，一塊接一塊的青石板在山嶺溝壑中盤旋，似乎無休無止，沒有盡頭。聽人說，從縣城至省城，乃至所有的鄉鎮都是這樣的青石板山道，修路的工程在那時恐怕也是極其艱辛的吧！

到了與甘塘山路界的三岔口，山路已經走去了一半。孫發生在那家小店門口的石階上坐了下來，作一個短暫的休憩。此地乃行走於這兩條山道的旅人的歇息之處，唯一的小店過去賣一些用雜貨，針頭線腦之類，還給行人提供涼茶或山泉。現在卻關了門，無東西可賣了。

孫發生臨走時並沒有去見大哥孫桂生，大哥也並沒有來送他。學校給回農村的學生每人發了一塊錢，算是退學費。還有兩塊幹代糧，算是對他們被下放的一點藉。孫發生已經把一塊小了許多的幹代糧呑進了肚中，另一塊就在他的衣兜裡，一直在勾引著他的食慾和他空空的肚腸。他嚥了口唾沫，站起身來準備上路，午餐前，他應該可以趕到家中。

轉過房角，路邊卻躺了兩個全身浮腫的中年人，一股死亡的氣息在空氣中漫延。兩人的眼睛睜得很大，無力地望著鉛灰的天空。孫發生害怕得只想逃離，走了兩步卻停了下來，他的手觸到了衣袋中的幹代糧。他把那塊粑粑掏了出來，掰為兩塊，分別進兩個浮腫病人的手中。看著他倆艱難地把幹代糧進口裡，孫發生轉身往石板路上走去。淚水在他的眼眶裡直打轉，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他小小的心眼裡知道，如果沒有食物接下去，這兩個人只怕活不過明天。自己會不會落到同樣的結局呢？少了兩個月的糧食定量，自己在家裡吃什麼？如果父親沒有辦法為自己到食物，不要十天，自己就將和這些人一樣浮腫起來，最後無聲無息地死掉。青石板路兩邊是光禿禿的山野，看不到一點代表生機的綠。連蕨都被挖淨的山坡上，不可能有任何食物存在，飢餓的覺又逐漸強烈起來。這讓孫發生更為絕望。

約摸十二點鐘，孫發生總算走到了家門口，房門沒有鎖，證明父親在家，他的小心臟竟咚咚地跳了起來。他橫下心，推開屋門走了進去。父親一個人在旱菸，長長的旱菸杆伸得很遠，屋裡瀰漫著濃濃的藍煙霧。

“老伯，我回家了！”孫發生說，並未放下背上的被卷。

“去洗臉吃飯吧！給你帶了碗飯回來。”父親說，態度出奇地溫和，並沒有動手打人的意思。

“這是學校退回的一塊學費錢，給你！”孫世昌接過錢，放入襯衣口袋裡，揮了揮手。

孫發生如皇恩大赦般地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放下包袱，地看了父親一眼，穿過父親的臥室，來到了灶房中。從水缸中打水洗了臉，孫發生看到了小飯桌上擺放著一碗飯。那是一個吃麵的碗，比飯碗略大，裝著的是幹苞谷飯，上面有兩個烤的辣椒。明顯是大哥給父親打了電話，告之自己今天回來，父親這才作了準備。

孫發生吃了飯，心裡懷著對父親的愧疚和崇敬之情，回到堂屋裡。

父親磕了磕煙鍋裡的菸灰，說:“你坐下，有些事老爸先給你說清楚。”父親的冷靜寬宏，已經讓孫發生涕零，乖乖地坐了下來。

“你被學校下放，老爸並不怪你！你吃超了兩個月的定量，誰都沒有辦法幫你的忙，老爸也不能！從明天開始，老爸找到什麼你就吃什麼，找不到，你就只能餓著。老四剛剛考上初中，老爸必須供他讀書。老四和你大哥，是老爸的希望！你不能怨老爸！”情況已經很清楚，由於小弟也考上了初中，哪怕只是鄉鎮初中，仍然寄託著老爸的期望。所以只能犧牲孫發生，因為他已經從省立一中跌回了原處。

“老爸，三兒沒有給你爭氣！你管好哥哥和小弟吧！三兒知道往下該怎麼辦！”

“你知道就好。我們家雖不算書香門第，你的父母親卻是初通文墨的。對你們三弟兄，我一向期望甚高，以為你們之中必有一人會通過讀書出人頭地。即使不能當上省長縣長，但在外面的社會中混得有模有樣，回家來同樣可以光宗耀祖。你是第一個讓我希望破滅的兒子，所以註定要承受苦難，老伯還有兩個希望在，當然不會甘心，那怕節衣縮食，也要督促他們兩兄弟拼一拼。不得到一個最後的結果，老伯絕不罷休。這十幾年，老孫家在千里鎮也還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家，我不想在你們這一代便跌入社會底層。你明白嗎？”父親還從來沒有一次說過這麼多話。在他的話中，他為孫發生是盡了力的。大災當頭，自顧不暇的父母大有人在，他已經竭盡所能地幫助兒子，可惜糧食缺口太大，他那點微薄的收入還要供老大老四上學，對這個三兒子他已經無能為力。

孫發生完全明白這一切。父親沒有大發雷霆，已經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少了一頓意料之中的責打，孫發生還能要求什麼？即使父親從明天起改變了態度，孫發生也已經無怨無悔。他著淚說:“老伯，是兒子對不起你，你老人家放心，兒子不會再拖累你了！”晚飯時間到了，公私合營的的伙房敲響了吃飯鍾。父親說:“我必須去伙房吃飯，公私合營商店決定共度災荒，中午能給你省出一碗飯，晚上就不行了！”孫發生懂事地說:“老伯去吧！三兒已經吃飽了！”父親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出了家門。孫發生心裡立即放鬆下來。過一關算一關！撞了那麼大的漏子回家來，父親並沒有立施杖責，已經是喜出望外的了。

第二天，孫發生被下放回家的消息便傳遍了千里鎮。街坊鄰居便有不少前來安。雖然都只是口頭上表示了一番，但孫發生仍然要磕頭作揖，以示對大家的之情！父親從不知什麼地方來了一大塊蕨粑，解了孫發生的燃眉之急。他對父親便徹底的佩服了。

孫發生開始全面接管了家務活。事實上只有他一人的活計。父親一三餐都必須在食堂吃飯，孫發生要解決的只是自己的生活問題。那一塊蕨粑可以分著吃，卻堅持不了多久！

父親卻似乎為兒子的生命賭了一把，第四天便讓人挑來了上百斤白蘿蔔。那幾乎已經是向飢餓和災荒宣了戰:我就要挽救兒子的生命，我的辦法層出不窮，總是出人意外，走著看吧。

一切都似乎在向好的方向轉化。可是饑荒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隨著鄰近鄉鎮已經開始死人，父親的努力便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凡能入口的食物，都要由縣上統一分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