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病哭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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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哭聲和鞭炮聲讓孫桂生他們從裡屋走了出來。滿街趕場的鄉民也紛紛擁來，幾乎堵了街道，隔斷了通行。鄉民們卻並不抱怨，像大多數喜歡圍觀的中國人那樣，津津有味地旁觀著。

孫桂生見是孫發生跪在老伯的靈前，小聲說:“三弟，鎮革委不讓我們辦喪事的，你怎麼放鞭炮？”外邊，侯大明見滿街人，忽起童心，讓司機又放了兩掛鞭炮。

何平不甘示弱，也取了幾掛炮仗，燃放起來。

炮竹聲中，門前盡是半截大的娃娃們鑽來鑽去，顯得熱鬧非凡。

孫桂生急得手足無措。他素懦弱，不願惹事，擔心鎮裡來人興師問罪。

果然，幾分鐘後，鎮革委主任付陽東帶了幾個人，趾高氣揚地來到門前。

付陽東不客氣地說:“孫桂生，鎮裡打過招呼不准你家辦喪事，你怎麼不聽？”孫桂生低聲下氣地解釋說:“付主任，我三弟剛從貴西來，不知道規定，請你原諒！”付陽秋說:“誰來也不行！你老伯是走資派，明天悄悄抬去埋了完事。再不服從，我讓民兵拆了你的靈堂，看你還敢不敢和鎮上作對。”孫桂生只得說:“是是是，我們明早就抬人上山。”侯大明從靈欞後轉了出來，說:“付主任，鞭炮是我放的。通融一下，讓人家停滿三天，如何？”付陽秋見是侯大明，只得陪笑說:“既是侯副主任講情，就再停一天吧！動靜小點。”孫桂生地說:“謝謝！謝謝侯副主任！謝謝付主任！”侯大明說:“付主任，既然來了，你也到靈前上柱香吧！”侯大明發話，付陽秋不敢不聽，他走到靈前，點燃三柱香，作了三個揖，把香到升斗裡。

孫發生叩頭還禮，眼淚還一直著。

付陽秋說:“侯副主任下來檢查工作，今晚在供銷食堂，我擺酒為你接風。”侯大明說:“卻之不恭，只得從命。孫老大，孫老三，你們辦你們的。連付主任都上香行禮，其他便什麼也不要怕了，有縣裡給你兜著。”孫發生說:“謝謝！謝謝兩位領導！”付陽秋領著侯大明鑽入了人中。擁擠的人竟然讓出了一條通道。

孫桂生在靈前把仍然跪著垂淚的孫發生拉起來，說:“既然讓辦，快進屋商量一下。”弟兄三人和親友們商量了一陣，決定明天簡單地開路，繞棺，除魂，後天抬人上山。

晚飯是在蔡家小飯店包的伙食，四菜一湯，街坊鄰居，道士先生加鄉下親戚一共擺了五桌。

孫桂生領著兩個兄弟給大家敬酒，蘇大爺扶起了跪著的三兄弟，說:“三個乖兒，都起來吧！運動中還讓你們辦喪事，鎮上縣上領導親自上香，好大的面子！孫經理可以瞑目了！”陸二舅也說:“幾弟兄都有出息，左鄰右舍也跟著沾光。”蔡三娘說:“我這小館子還是孫經理幫忙開的呢！在我這兒吃飯，只收本錢。”孫桂生說:“三娘，不行的！該收多少收多少！”蔡三娘說:“別和三娘客氣！就這樣說定了！”三兄弟忙給蔡三娘跪下來，磕了幾個響頭。

蔡三娘慌忙伸手去扶，口中說:“快起來！男子漢大丈夫，別動不動給人下跪。”孫家兄弟站起身，又分別去給街坊們添飯端菜，十分恭謹。

晚上，房間裡只剩下孫氏兄弟，孫發生問:“大哥，還有什麼地方要用錢？”孫桂生說:“棺木欠二百一，絲棉欠八十，再有就是欠飯店的了，那要吃完再算。”孫發生打開小鐵箱，取出三百元錢給孫桂生，說:“我這兒有三百，不夠的再想辦法。”他還留了一百多塊錢沒有拿出來。他突然想到，所有的錢都不是自己的，倘若需要歸還，必須留下一些，否則將來會債務纏身，難以度。他平時並沒有存下什麼錢，這一次已經難免會背上一身債務。

孫桂生收下錢，說:“你拿了這麼多，不夠的我會想辦法，你別管了。”小弟說:“大哥買來的絲綢都沒用上，可以換成錢的。”孫桂生說:“對，一百多塊錢買的東西呢！可以換點錢，用來付帳的。”外面的鼓鑼嗩吶響了起來，開路的儀式要開始了。三弟兄戴上孝帕，走出屋來。

巫道士是本街人，文革至今沒有做過一次法事。聽說鎮、縣革委主任都來孫家弔唁，才壯著膽子應邀前來。他敲響手中小小的銅鈸，唱贊曰:“嗚呼哀哉，**無邊。為亡靈開路，孝子跪下。”孫氏兄弟趕忙到靈前跪了下來。

道士們開始敲打起來，一邊頌讀經文。那是民間千百年來久傳不絕的唱頌之詞，抑揚頓挫，十分悅耳。大抵是為逝者歌功頌德，為生者求財祈福之類。兼具佛教的諸多經典，倒也自成一脈。

因法事時間很長，孫氏兄弟獲准在靈前輪跪拜，燒紙叩首。現在輪到的是孫發生。

巫道士驚魂木一砸，下令:“孝子叩頭！鳴炮！”跪著的孫發生連叩了一組三個頭，一共叩了三組，再直起身體來繼續燒紙。

一個人跪到了孫發生身邊，卻是何平。他低聲說:“等會換下來，娘讓你去家裡一趟。”孫發生這才想起他還沒有去看過封玉嬋。回到千里鎮後，他滿腦子想的都是老伯，把在這間屋子裡和老伯生活的場景幾乎回憶了一遍。那些難以忘懷的往事，老伯對他的諄諄告誡，歷歷如在眼前。可惜陰陽兩隔，物是人非，慈父的面容再也看不到了。他的眼淚又止不住了下來。

何平一邊燒紙，一邊問:“怎麼又傷心了？姐姐可是讓你保重身體的。”孫發生擦去眼淚，說:“一想起你大爺爺就不能不傷心，他老人家還沒有享過一天福呢！”何平說:“幸好大爺爺知道你出息了，多少是個安。”這時念經到了一個段落，小弟來換孫發生，跪得痠腿疼的他總算站了起來。

何平不讓孫發生進裡屋，直接拉著他去了何家小院。一進門，何平返身便退了出去，帶上了房門。

屋內只有封玉嬋一個人，最小的何安不知去哪兒了。

見孫發生終於出現在房裡，忍不住撲了過去，緊緊抱住了他。說:“你總算來了，姐姐擔心死了！”孫發生的眼淚又了下來。封玉嬋尤如他的親人一般，他在她面前並不掩飾情。

封玉嬋拉著孫發生進了裡屋，坐到沿上，又把他緊緊地抱在懷中。

那悉的體香慢慢地平息了孫發生的悲痛的心情，他把頭靠在封玉嬋前，疲憊得似乎睡著了。

封玉嬋不想驚動孫發生。她憐愛地抱著他，眼裡的淚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孫老爺子死後，她如喪考妣，暗地裡不知哭了多少次。明面上她卻什麼也不能說，只是裡裡外外地跟著張羅。孫發生白天回來，她就巴不得他來何家小院，讓她有機會好好地安他。只可惜他一直跪在靈前，她只得派兒子何平前去，硬把他拉了來。現在他躺進她懷中了，她才安心了許多。

孫發生睜開了眼睛，看見了封玉嬋在掉眼淚，忙坐起來，說:“嬋姐姐，別再傷心了。”封玉嬋說:“你醒了，我給你舀碗雞湯吧！別垮了身子！”孫發生說:“我不吃，我要你就這樣抱著我。”他把頭鑽入她懷中，貪婪地呼著她的體香。

封玉嬋心裡百集。懷中的男人在自己丈夫死後成了自己的主心骨，為這個家不惜作出任何的犧牲，真不知該如何補償他。嫁給他已經不可能！就這麼當他的女人吧！天天想著這個人，後半輩子也過得下去了。她輕輕地把他抱上，從外屋為他舀來一碗冒著熱氣的雞湯。

孫發生靠在被垛上，喝著雞湯，吃著雞，極像一個聽話的小孩。吃喝完了，他下了，戀戀不捨說:“又該我去跪靈了，嬋姐姐，你睡覺吧！”封玉嬋說:“我睡不著。開路結束，你就來這裡睡吧！明晚才是正子，通霄都不能睡的。”孫發生說:“看情況吧！你先休息，不然明天還有那麼多事要做呢！”封玉嬋把孫發生送到院門口，又抱住他，在他的臉上親了親，才讓他出門。

孫發生換下了大哥孫桂生，又跪到了靈前。

巫道士喝了一口酒，唱經的聲音又洪亮起來，驚魂木不斷地在木桌上砸響，驚醒了昏昏睡的守靈人。巫道士也許是太長時間沒有幹自己的本行，所以興致很高，一直到‮夜午‬兩點，開路才結束。

圍觀的街鄰四下散去。蓆棚下只有幾個人在吹著嗩吶唱孝歌。一杆高高的白皤在夜風中飄舞，漆黑一團的街道上幾無人跡。暗黑的長夜，浮沉著太多的生離與死別，悲傷與淒涼。

孫發生走進裡屋，卻發現前後全都睡滿了人，本沒有他的休息之處。他走出屋來，重新跪到靈前，拿過紙錢一張一張地撕開，丟入火盆燒了起來。他就想這樣子跪到天亮，難得有這麼長的時間守在老伯身邊，昔的諄諄教誨言猶在耳，父子倆卻已經天人永隔了。他的眼淚一直在默默地著，那是心底的悲哀一直在撕肝裂肺的痛所造成的。老伯是他心中的神，神倒了，他的心死了。

一隻溫暖的手伸過來，拉住了孫發生的手，把他拉了起來。他轉眼一看，是封玉嬋，睜著一雙美麗的淚眼凝視著他。他默默地跟著她走，眼裡的淚終於不再了。

封玉嬋給孫發生脫去衣物，扶他躺到自己的上。她躺到了他身邊，把他抱入懷中。

孫發生很快就睡了，他的面容十分平靜，傷痛也許已經減輕了。

封玉嬋了無睡意，一直凝視著懷中的小男人。她心裡覺得十分滿足，畢竟，在孫發生最痛苦的時候，是自己陪在他的身邊。兩人十來年一直甘苦共嘗，相互扶持，再也沒有比這更純潔的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