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玉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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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幽蘭把羅剎夫人留下的玉獅子拿出來教沐天瀾藏在身邊,見著羅剎夫人時送還她,以便把辟劍換回來。兩人打算停當,便和領路頭目三人三匹馬出了土司府向異龍湖走來。
土司府距離異龍湖原沒多遠,片時到了地頭。
沐天瀾、羅幽蘭一看異龍湖風靜波平,山峽倒映;兩岸嵐光樹影,蔥鬱靜穆,別具勝景。細問領路頭目時,他口講指劃,指點著對岸東至北一片大森林後面,巉巉巖影,壁立百仞的便是槍巖。由西至南,環繞一條峻險高嶺,如屏如障,橫亙天空,便是象鼻衝。象鼻衝下湖面較窄,有一座竹橋平鋪水面,可以通行兩岸,龍家土司率領人馬出獵遇險,便從這座竹橋過湖,再翻過象鼻衝高嶺,向阿邊境雲龍山一條路上走的。
沐天瀾、羅幽蘭立在湖邊依著頭目指點的方向,靜靜打量了半晌,對岸寂無人影,大約羅剎夫人還沒有來。回頭向來路上一瞧,自己二十名家將,背弩箭,騎著馬緩緩地向樹林裡轉了出來。這隊家將後面矛光隱隱,似乎有一隊苗兵隱身林內,雙龍出水式,分向左右兩面散開。
沐天瀾立時明白,這隊苗兵定是奉了映紅夫人之命,來保護自己的。羅幽蘭也看出來了,悄悄向沐天瀾耳邊說:“我們雖然不能不防著一點,但也不能被羅剎夫人輕視我們,讓人家笑我們沒有膽識,輕舉妄動。”沐天瀾想了個主意,招呼叫那頭目過來,對他說:“我們隨便出來遊玩一下,這兒是貴寨轄境,大約不致有什麼風險,再說我們帶著防身兵刃,也不怕有人行刺。你去吩咐他們,和我們家將一齊隱在樹林裡,不必出來。你自己也不必跟著我們,我們過橋去隨便看一下,便回去了。”那名頭目不敢違拗,撤身進林依言知會去了。
沐天瀾阻止了那隊苗卒和領路頭目,便和羅幽蘭緩緩向那座竹橋走來,過橋一片森林,穿林一條黃泥路直通到象鼻衝的嶺腳。兩人信步向這條路走去,不知不覺走到了嶺腳,抬頭一看此處嶺巔並不十分高,嶺上松風霍霍頗為清幽,嶺腳也有一條山道,曲曲的通到嶺上。
兩人一想既然到此,不妨走上嶺去,瞧一瞧嶺那面是何景象。據說通到羅剎夫人隱跡的荒谷,便須過嶺去,也許她從嶺那邊過來。她是否一人赴約或者帶著羽黨同來,先在嶺上等候,一望而知,也可預作打算。這樣一計算,兩人便加緊腳步向嶺上走。
到了嶺,回頭一看,自己帶來的家將,把馬留在林內三三五五已踅過橋來,兩岸橋頭上,也有幾個背標槍跨苗刀的寨卒守望著了。羅幽蘭道:“只要不到跟前來,隨他們去罷。”兩人仍然向嶺上走去,走到離嶺巔沒有多遠時,驀地聽到嶺上不遠處所,突然起了一種宛轉輕飆的歌聲。
這種歌聲,一聽是撮口作聲而出,卻不是信口長嘯,居然抑揚頓挫,自成宮商,比發自絲竹還要悅耳賞心,有時曼聲低度,餘韻搖曳,聽之迴腸蕩氣,神魂飛越。兩人凝神細聽,不忍舉步,不料一曲度罷,截然中止,兩人急探明是誰,飛步上嶺。
沐天瀾、羅幽蘭兩人到了嶺上,一瞧當面層層一片松林,西面斜陽穿入林內,滿地盡是樹影子,哪有半個人影?兩人走進林去,這片松林足有一箭路長,不知歌聲從何而來?正想得奇怪,忽聽得歌聲又起,這一次卻聽不出是撮口作聲,輕圓嬌脆,發自喉舌;而且字正腔圓,動人心魄,明明是個女郎珠喉,可是歌聲搖曳高空好象從雲端裡唱出來一般。
兩人側耳細聽,只聽她唱道:“沒來由,撞著你。
害得我——魂惹夢牽,想入非非。
往常心似鐵——今番著了。
從今後——萬縷情絲何處系,從哪兒說起?
恨起來——咒得你魂兒片片飛。
咳——你——你——你!”兩人一先一後向歌聲發處尋去,竄出這片松林,出十幾丈開闊的一片黃土坪。
坪上矗立著一株十餘丈高的參天古柏,樹身兩人抱不過來,乾枝鬱茂,形狀奇古,獨有一支椏幹飛龍般倒垂下來,貼地而遊。數丈以上,夭矯盤屈的枝條,龍蟠鳳翥,飛舞高空,黛如雲,垂蔭全坪,一股清香,沁脾醒腦。這種千年古柏,很是少見。
兩人不免仰頭觀看,猛聽得最高層柏樹巔上,銀鈴般一陣嬌笑,似乎向下面嬌喊一聲:“兩位才來。”嬌音未絕,從葉帽子飛起一條俏影;兩臂分張,頭下腳上,燕子一般從十幾丈以上的高空飛瀉而下。
飛下的地方,正是貼地橫行的枝梢上,離枝梢還有七八尺光景,看她並不翻拳腿,隻身形微微一縮,看不出用什麼身法,業已變為頭上腳下,身形一落,僅在葉帽子上輕輕一沾,刷的又騰身而起,人已飄飄的立在沐天瀾面前了。
定睛瞧時,只見她穿著一身苗婦裝束,自己的辟劍斜在身後,繡花的包頭布帕,繡邊的藍布衣褲;下面天足六寸,淨襪布鞋,一身普通的苗裝穿在她身上,便覺得異常的燙貼,異常的甜俏。頭帕下面,一副容採照人的略長鵝蛋臉,蛾眉淡掃,脂粉不施,五官位置活似龍家璇姑。不過她鳳眼含威,斜眉帶煞,櫻菱角,瑤鼻通梁,便覺得宜嗔宜喜之中隱含肅殺之氣,和龍璇姑風俏面,猶帶稚氣,便不同了。
這時苗裝女子覺得沐天瀾一對俊目,一瞬不瞬的打量她,不眼波轉,嘴角微翹不由的對他嫣然一笑,出編貝似的一口細牙。這一笑不要緊,沐天瀾頓時心頭怦怦亂跳,而且吃了一驚。
原來他知道她定是羅剎夫人了,不免仔細打量,起初覺得丰韻雖好,微嫌英氣人,怎及我羅幽蘭豔麗如花。不料對面的羅剎夫人朝他嫣然一笑,這一笑,好象她面上平添出無窮媚態,而且其媚入骨,難以形容。平時羅幽蘭未嘗不笑,笑亦未嘗不媚,此刻和羅剎夫人笑容一比,便覺幽蘭笑時姣而非媚,羅剎夫人才夠得上古人說的“一笑百媚生,六宮無顏”了。
他這樣心裡暗暗翻騰,無非在俄頃之間,可是羅剎夫人秋波如電,早把初出茅蘆的美男子,從頭到腳,從外到內,鑑賞得一覽無遺。她心裡似乎起了微波,面上不斷的出笑容,耳朵上垂了一對龍搶珠的環上,隨著身子宕樣,也彷彿充滿了笑意。
沐天瀾領略她笑的姿態似乎種種不同,從笑裡表現的媚態也刻刻變樣,真有“橫看成嶺側成峰”之妙,未免暗暗驚奇!才知女人的笑,竟有這樣大的變化和奧妙。也許一個醜女子,只要笑得神秘,笑得到家,也許可以變醜為俊。雖然世上有不少女子,笑起來比哭還難看,那只有怨天公不做美,無法改造了。這當口,兩人和羅剎夫人對了面。
沐天瀾看她朝自己笑得這樣神秘,聯帶想起了昨夜留下風放誕的文字,和“美男子”
“玉獅子”的雅號,以及剛才聽到的迴腸蕩氣的歌聲,未免神態有異。猛地警覺身邊羅幽蘭默不出聲,耽耽監視,慌不及收攝心神,先開口道:“昨夜尊駕光臨,有失迓。此刻同內子羅幽蘭遵約前來,未知有何賜教?”羅剎夫人含笑點頭,伸手把背上辟劍褪下,雙手送了過來,笑著說:“尊劍尚非凡品,卻也不是神品,昨夜順手牽羊不告而取,無非借劍引人罷了。倒是我留下的玉獅子,是個人世罕見之物。但是兩位不要多疑,這不是鼓兒詞上,才子佳人們互換表記的行為,兩位如故定從這面上著想,那是大錯特錯,而且是笑話了。”說罷,笑得風擺荷葉一般,一面笑一面把劍遞了過來說:“現在原物奉璧。”沐天瀾接過了辟劍,沒做理會處。身旁羅幽蘭兩隻眼盯住了羅剎夫人,看她笑得這樣風騷,心裡有氣,向沐天瀾瞪了一眼,發話道:“人家東西,還不掏出來還人家?”沐天瀾慌不及把劍系在身上,伸手向懷裡去掏玉獅子,還沒有掏出來,羅剎夫人突然笑容盡斂,面一沉,倏地往後一退,鳳目似電向兩人一掃,盯在沐天瀾面上,朗聲說:“玉獅子是你們家裡的東西,理應物歸原主,二公子難道不認識自己寶物麼?”此話一出,羅幽蘭初進沐府,當然不知沐家的東西,可是沐天瀾也莫名其妙,暗想這玉獅子自己沒有見過,就算是自己家中寶物,何以會落在她手上呢?羅剎夫人又開口了:“看情形二公子沒見過此物,話不說不明。前幾天阿黑牡丹拿著這件東西孝敬我,問她何處得來?她說夜進沐府割取人頭時,從你尊大人項上取下來的。她既然一番誠意送來,我只好勉強笑納。其實我不象九子鬼母,喜歡收集珍寶。事情湊巧,昨夜進了你們房,恰好此物佩在身邊,順手留下鎮紙藉此物歸原主,也免得我身上沾著不願意沾的血腥氣味。經我這樣說明,你就不必往外掏那勞什子了。”兩人聽了,都吃了一驚!想不到這件東西還是自己父親貼身的佩物,大約自己哥哥沐天波也沒有留意,所以沒有提起過。沐天瀾碰到這位神秘的羅剎夫人,一舉一動都出人意料之外,竟分不清是敵是友,應對之間未免有點不大自然。
但是人家一番好意,把父親遺物送還,不由得拱手稱謝,稱謝以後,又覺無話可說了。
這當口,羅幽蘭忍不住了,衝著羅剎夫人侃侃的說:“我們從昆明到此,誰也知道是為了金駝寨龍土司的事。事情湊巧,我們到此頭一晚便蒙你親身光降,又約我們到此聚會,我們能夠會著你這樣女中豪傑,我們可算得不虛此行了。好在我們素昧平生,談不到恩仇兩字,我們既然有緣相逢,尊駕本身對於金駝寨也沒有什麼過節,人生何處不相逢,得了便了。我們求你放寬一步,彼此個朋友,把龍土司的事就此作個了斷好嗎?”照說羅幽蘭這番話說得非常得體,非常委婉,哪知道羅剎夫人聽了這番話,朝羅幽蘭看了一眼,面上微微一笑。說也奇怪,羅剎夫人面上的媚容,雖然同是一笑,卻有許多變化,朝沐天瀾笑時,笑一次,增添一次的媚態,而且笑時,兩邊嘴角總是往上微翹時居多。
這一次對羅幽蘭笑時,便變了花樣,兩面嘴角不往上翹,卻往下撇,眉梢眼角反而添了幾分煞氣,皮笑不笑的,笑得那麼冷峭。而且一笑即逝,面現秋霜,立時發出鈴鐺般嗓音,劈面便說了一句:“你錯了!——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你們還有功夫管龍家的事?不錯,我和龍家沒有過節,我也犯不著替黑牡丹、飛天狐冤冤相報,龍家的事其中另有別情,請你們暫時悶一忽兒。昨晚我暗進龍家內寨,此刻約你們相會,和龍家的事一點不相干。可以說一半為了你們,一半我想見識見識你們這一位——”她說到這兒,眼珠滴溜溜一轉,轉到了沐天瀾面上,不由的弧犀微,嘴角又慢慢向上微翹,立時變成一種神秘的媚笑。
羅幽蘭對她並沒有什麼惡意,只恨她面上陰睛不定,恨她笑得這樣神秘、這樣狐媚!她這樣笑法,準可使男子丟了魂。自己這一位便被她笑得有點著了魔,恨不得在她笑時,笑的拔出寶劍來,在她面上劃個血淋淋的十字,看她還媚不媚!
在羅幽蘭咬牙暗恨當口,羅剎夫人又接著說道:“現在把事情擱在一邊,沐二公子是哀牢山滇南大俠葛幹孫的高足,你是峨嵋派嫡傳名震六詔山秘魔崖的女羅剎。尤其是你身邊帶著江湖喪膽的透骨子午釘,我們總算有緣,我想見識見識你們兩位武功。不過話要說明,兩位不要起疑,我和黑牡丹、飛天狐雖然有點往,沒有什麼大情,我和你們兩位卻有點淵源,將來你們自會明白。
我學的功夫,和兩位大不相同,以武會友,我們不妨彼此印證一下。兩位儘管使用隨身利器,兩位最好一起上,免得耽誤工夫。千萬不要手下留情,瞧我接得住接不住,隨便比劃幾下,我還有許多話和你們說呢。”這一來,兩人真有點瞧不透了:你要猜她居心不善,她明明說得牙清口白,和黑牡丹等沒有多大情,還說和我們倒有點淵源。如說是善意,為什麼定要較量一下,再和我們談話,而且口氣這麼大,彷彿把兩人當作小孩子,叫我們一起上。還指明要見識見識兩人劍術和暗器。暗地打量她一身布苗裝,不帶寸鐵,年紀也不過比兩人大了四五歲的樣子。
平時沒有聽到過羅剎夫人的名頭,也不知她是何宗派、何人傳授?剛才見她從樹上飛下來,輕功確係與眾不同,即使得過高人傳授,憑我們兩人還能被她較量下去嗎?瞧她談笑自若,目無餘子的神氣,簡直不把兩人放在心上。羅幽蘭第一個心頭火發,沐天瀾也有點嫌她過於狂妄,兩人眼神一打照會。
沐天瀾自問是貴胄公子、大俠門徒,怎能夫同戰一個女子,被人說笑,一步上前,拱手說道:“在下雖從名師,苦無心得,女英雄定要叫我獻醜,只好奉陪。不過敝恩師時時告誡,紅蓮白藕,武術同源,同門同派,尤忌輕意出手,我們和女英雄初次相會,平毫無仇隙。女英雄師門宗派,務必賜示一二,以免冒昧。”羅剎夫人聽得不住點頭,微笑道:“二公子謙恭溫雅的是不凡,而且不亢不卑,語語得體,憑你這一番話,我真有點不好意思和你比劃了。不過公子所慮的恐怕違背師訓,這一層可以不必顧慮。因為我身上一點功夫,半由稟賦半由師傳,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出於哪一派哪一門?我這話任何人不會相信,既有師傳,定有宗派。
哪知道當年我老師傳授我武功時,我也問過我老師的門戶,他說:‘我傳授的武術,與眾不同,沒有門戶宗派,卻包含著各派各門的華。’這話驟聽去似乎誇大一點,其實天下武術本來同源,後人互爭雄長互相樣榜,鬧得分宗立派,門戶之見越來越深,遂使武術真傳一代不如一代。
假使泯除門戶之見,把各式武術捨短取長,融會貫通,豈不集武術之大成!可是功夫到了這樣境界,談何容易?我老師也許有這造詣,我從師十餘年,自問得不到師傳的一半,自然談不到融會貫通上去。不過沒有門戶宗派,而且我老師只傳我一人,更沒有同門師兄弟。我這樣一說明,公子就不必顧慮了。”沐天瀾羅幽蘭聽她越說口氣越大,她老師究系何人,愣敢說集各派武術之大成!要想再問她師父是誰,一時不便掘究柢。沐天瀾只好說一句:“女英雄高論,佩服之至,請賜招罷。”說罷,表示謙恭,趨向下風,擺出少林門戶,等候羅剎夫人進招。
羅剎夫人看他文謅謅的越來越謙虛,撇嘴一笑,伸出白玉般指頭,點著沐天瀾笑道:“公子怎不亮劍?我是誠心討教你師傅劍術的。”這一句話,惹得沐天瀾劍眉一豎,俊目光,暗想:這是成心看不起人,也許她內盤著得意的軟兵刃,外面衣服蓋著瞧不出來。你自己叫我亮劍,我倒要較量較量你沒門沒派的武術,怎樣的厲害法。主意拿定,翻手一按崩簧,刷的一道寒光,出背上辟劍來,當一橫,左指劍訣虛按劍脊,微一躬身,低低聲說:“在下候教。”羅剎夫人滿面媚笑,並沒亮出門戶,也沒拿出什麼軟兵刃,竟自嫋嫋婷婷的緩步走近身來。沐天瀾還以為尚有話說,不料她離身三尺,突然身形一矮,左臂一圈,立掌當,右臂一吐,駢立中食二指,竟向他左脅軟骨下點來。
沐天瀾大驚,識得這手功夫,是本門少林最厲害的“點金剛指”如果被她點上,氣立閉。哪敢怠慢,慌一錯身,劍隨身走,“白鶴亮翅”揮劍截腕。
羅剎夫人右臂一撤,左掌下沉,竟把沐天瀾手上辟劍視同頑鐵,左掌虛向劍脊一拂。沐天瀾便覺有一股潛力把劍勢住,她卻身如飄風,一轉身右腕揚處,忽變為辰州“言門雞心拳”向他腦後枕骨啄來。
沐天瀾一甩肩頭,陀螺般一轉身,“玉女投梭”舉劍直刺,對面哪有敵人?同時身後有人在他耳邊悄悄說一句:“穩實有餘,輕靈不足。”沐天瀾猛地斜著一塌身,揮劍橫斫,蒼龍入海,猛又劍光貼地如,身法屢變,疾展開師門“達摩劍法”頓時劍光如匹練舞空,疾逾風雨。
說也奇怪,他無論用何種厲害招術,連羅剎夫人一點衣角都沾不著,只覺她若即若離的一個俏影,老是如影隨形貼在身後。有時候乘虛而入,開玩笑似的,肩頭上輕輕的拍一下,耳邊還聽得對方悄悄的說:“不睹沐二公子丰采者,是無目也。”她這一掉文,沐天瀾又羞又急,疾展一招撒花蓋頂,疾又轉身變為“玉帶圍”隨著一塌身,劍光鋪地化為“枯樹盤”刷刷刷接連三招,勢如狂風驟雨。滿以為這幾下,對方不易近身。
哪知他施展第三招枯樹盤時,微覺眼神一暗,一陣香風,拂面而過,自己前似乎被人輕輕一按,同時聽得身後遠遠有人嬌喚道:“二公子好俊的本領,我們就此停手,不必再分雌雄了。”沐天瀾急回身看時,羅剎夫人風滿面的俏立在一丈開外,前玉掌平舒,託著一件晶瑩奪目的東西,正是自己深藏懷中的玉獅子,竟被她神出鬼沒的拿取了。沐天瀾明白象她這樣本領,如果存心要傷害自己命,真是易如反掌。看起來,武功一道沒有止境,自己十餘年師門秘傳,到了她手上如同兒戲;便是自己師父來也未必定佔勝算,難怪她大言不慚了。這一來,鬧得他又欽佩、又羞愧,訕訕的竟說不出話來。
這當口,旁觀者清,羅幽蘭已看出羅剎夫人實有特殊的功夫,非常人所能及,自己上去也未必有把握,可是心有未甘,不如用自己獨門暗器“透骨子午釘”試它一試。她在沐天瀾手時,預防羅剎夫人心懷不善,早已手撫鏢袋,遠遠監視著;這時沐天瀾一停手,忍不住嬌喊一聲:“仔細,我也獻醜了。”語音未絕,右臂一揚,一枚透骨子午釘已到羅剎夫人前。這種暗器才三寸多長,筆桿兒細,完全用的是腕力指勁,和用機括箭筒發出來的袖箭等類,是兩種門道。這種暗器練到家時,隨心所,疾逾閃電,比旁的暗器霸道,鐵布衫金鐘罩一類功夫,也搪不住。偏逢到大行家的羅剎夫人,只聽她喝一聲:“好傢伙!”玉手一揚,一枚透骨子午釘已夾在中食二指之間,還朝著羅幽蘭點頭笑道:“發一支兩支,沒有多大意思。你鏢袋裡有的是,通通施展出來,讓我瞻仰一下。”其實她這話是多餘,在她張嘴時,羅幽蘭早已手不停揮,用最厲害手法聯珠般發出五枚透骨釘了。五釘所向,專向羅剎夫人兩目咽喉心口等要害,而且手法迅速,差不多同時襲到。
好厲害的羅剎夫人!一手拿著玉獅子,一手拈著一支透骨釘,身子不離方寸,隻身形往後一倒;腳似鐵樁,整個身子和地面相差不過幾寸,比平常鐵板橋功夫高得多。五支透骨釘哧哧哧,早已支支落空飛向身後。
羅剎夫人身子一起,尚未站穩,不料站在一丈開外的羅幽蘭,又是一聲嬌喝:“這是最後一支了。”狡猾的羅幽蘭,暗器出手之後才故意嬌喊一聲,這邊聲剛出口,那邊暗器已到羅剎夫人跟前。
這一下羅剎夫人也夠險的,卻看她微一側身,櫻嘴一張,巧不過正把一支透骨子午釘,用檀口擒住。
羅幽蘭吃了一驚!不等羅剎夫人開口,慌自找臺階,一聳身飛躍過來,開口的大讚:“好本領,好功夫!羅剎姊姊,我們真欽佩得難以形容了。”羅剎夫人朝她看了一眼,從嘴上拿下子午釘,兩支子午釘一齊託在手上,看了一看,向羅幽蘭點頭道:“好聰明,好厲害的小姐,我算認識你了。我一大意,差一點就上了你的大當。可是你為什麼不用喂毒的子午釘出手呢?據黑牡丹告訴我,你鏢袋裡藏著兩種子午釘的。英雄怕掉魂,說實話,我要在你地位,未必有這樣大量。這一層,我要存在心裡的。”說罷,她向羅幽蘭嗤的一笑,卻把手上的玉獅子朝沐天瀾一晃,笑著說:“喂,以後咱們相逢,我就叫你這雅號‘玉獅子’了,滿嘴公子公子的多俗氣。”說了這話,才把玉獅子和兩支子午釘,一齊向羅幽蘭手上一,笑說:“這玉獅子真是難得寶貝,你好好的收藏著,不要再落在人家手上了。”羅幽蘭聽得心裡一動,似乎這句話別有用意,一語雙關似的,但也不便再說什麼,收起了玉獅子和子午釘,趁勢走過去,向地上揀起另外五支透骨子午釘,一齊藏入鏢袋。回身一瞧羅剎夫人已向那株古柏走去,到了樹下,翻身向沐天瀾、羅幽蘭舉手亂招。嬌喚著:“兩位快來,我們坐在這樹上,談一談。”兩人知道她必有話講,一齊走去。恰好四面樹,地龍一般,此伏彼起,透出土面,略一拂拭,大家品字式坐了下來。這時太陽已沒入地平線下,除出西面峰背尚餘一抹殘霞,其餘方向的林麓巖,霧氣沉沉,晚蒼茫,異龍湖對面鞍峰之間,炊煙四起,燈火隱沒,轉瞬便要星月在天了。
羅剎夫人說道:“我們略微遊戲了一陣,便已入夜,真是光陰如了。”她說到這兒,對面松林內步聲雜沓,跑出七八名沐家將和兩名土司府的頭目,步履如飛奔過來向沐天瀾羅幽蘭俯身行禮,嘴上說道:“府內到了一位道爺和一位老禪師,土司夫人已經好幾次派人請公子回府,下弁們知有貴客在此,不敢上來稟報。剛才土司夫人又派人飛馬催請,說是府內擺設盛筵,替新到道爺和那位禪師接風,專等公子和羅小姐回去入席。下弁們一看天已晚,只好上來請公子回府了。”沐天瀾明白新到道爺,定是自己丈人桑薴翁到了。同來的老禪師,卻不知何人?照理應該馬上回去才對,無奈龍土司命在這位女魔王手上,好歹要探個著落,心裡一陣猶豫。
羅幽蘭卻接口道:“我想請這位羅剎姊姊同到金駝寨去盤桓一下,龍家的事且放在一邊。羅剎姊姊的功夫,我實在佩服得了不得,我妄想高攀一下。”她這番話意思是朝沐天瀾說的,其實想探一探羅剎夫人口氣,而且用意非常深妙,真想把她拉去和自己父親見面,藉此探明她的來歷。一面想法拉攏她,解開龍家的鈕結,而且還可從她口上設法探出黑牡丹等仇家,對待自己怎樣下手?她這樣說時,沐天瀾立時領悟,很至誠的請求羅剎夫人一同駕臨金駝寨。
羅剎夫人向兩人一使眼,沐天瀾會意一揮手叫家將們先行退去。
家將一退,羅剎夫人開口道:“兩位盛意我非常,我本來有許多話和兩位細談,現在兩位急回去,只好另再談了。兩位要我回去,我和諸位毫無怨仇本無不可,不過龍家的事其中略有糾葛;如果同兩位到了金駝寨土司府內,我雖不怕龍家對我發生意外舉動,可是萬一發動,兩位處境便為難了。
再說,我和龍家本來沒有什麼過節。我把龍土司和幾十名苗卒扣住,和通函祿映紅有所要挾,說穿了,並非替九子鬼母舊部擋橫,藉此報復。這種趁人於危的舉動,我是不屑乾的。
我所以這樣做,其中另有文章,而且是合乎天理人情的。這裡邊的巧妙我很想向兩位說明,卻不便在金駝寨內向大眾宣佈;如果我一宣佈,於我無益,於龍家的威風便要掃地了。有這幾層原因,所以我暫時不便同兩位前去。現在這樣辦,兩位只管回去,到了三更時分,我再做一次不速之客,和兩位促膝談心。但是兩位不嫌我驚擾好夢嗎?”說罷,電光一般的眼神,向兩人面上一掃,面上又出神秘的媚笑來。
沐天瀾、羅幽蘭只好報之以微笑,當下和她約定三更再見,立起身來告別。兩人已經並肩走開了一段路,忽聽身後嬌喚:“玉獅子回來。”沐天瀾轉身一瞧,羅剎夫人在柏樹下向自己直招手,只好再走近前去,喊的是“玉獅子”其勢羅幽蘭不便同往,只好停步等他。沐天瀾到了樹下,羅剎夫人眼波,向他看了又看,緩緩的說:“我剛才說的龍土司一檔事另有文章,在我沒有對你們說明內情以前,千萬不要隨便亂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沐天瀾點點頭,表示領會。羅剎夫人又笑道:“剛才我們手時,我有點遊戲舉動,你不恨我嗎?”沐天瀾對於這位女魔王,心裡真有點發慌,紅著臉囁嚅半晌,才說了兩個字“不恨”羅剎夫人死命盯了他幾眼,不知為什麼,忽然又嘆了口氣,低聲說:“好,記住我的話,你回去罷。”羅幽蘭遠遠立著,雖然聽不清他們說的什麼,一對秋波卻刻刻留神羅剎夫人的舉動。等得沐天瀾回到身邊,兩人向嶺下走去,羅幽蘭問道:“她叫你回去說什麼?”沐天瀾把囑咐的話說了,羅幽蘭又問:“還有旁的話嗎?”沐天瀾一跺腳,搖著頭說:“唉!這女魔頭!”羅幽蘭嘆口氣說:“女子長得太好了,古人稱為‘禍水’;男子長得太好了,叫什麼呢?我想叫作‘禍土’好了。”說罷,噗嗤的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