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突如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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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們坐下,右軍一個將領站了起來,道:“稟君侯,如今蛇人猶在城外,若不掃平他們,萬一坐大,那如何是好?”我小聲問邊上的路恭行道:“路將軍,此人是誰?”我雖然已是右軍的一員,但還未和右軍幾位將領見過面。我只是龍鱗軍統領,昨一到右軍營中便要養傷,反而不如路恭行識。
路恭行道:“他是右軍萬夫長柴勝相。”他就是柴勝相?我暗自點了點頭。沈西平的右軍裡有兩個萬夫長,一個是欒鵬,另一個便是柴勝相。這兩人都是慣於衝鋒陷陣的勇將,欒鵬較為持重,官職也比柴勝相高半級。柴勝相上陣,自恃勇力,總是一味衝殺,不是大勝便是大敗,我們出兵之初,有一次他的一萬人追殺逃竄的共和軍,竟然兩未歸,得沈西平在武侯面前也不好待。好在那一回他是大勝而歸,逃走的五六萬共和軍軍民,被他殺得雞犬不留,每個回來的士兵都帶著兩三個首級。軍功本是以斬級數而定,那次他這萬人隊斬得實在太多,其中又有大半隻是平民,實在無法確定,若全記上去,他這萬人隊要盡數升上一級不可,得記功的德洋叫苦不疊。還好那次他因為誤了將令,將功折罪,才沒讓德洋為難。軍中一些口齒輕薄的戲稱是軍中正宗爵位自以武侯為高,但口頭上卻是以柴勝相為最高。武侯不過被尊為“君侯”叫到柴勝相卻是“王”——“殺生王”這個殺生王的風評並不甚佳,但他這話卻不無道理。只是他這話也有點不識時務,武侯豈有不知養虎為患之理,但也要看有無實力。現在我們是被蛇人在城中,哪裡有能力掃平蛇人?武侯也怕他調到中軍後亂來,因此前些時守城時調的兩千人是欒鵬那一軍的。
武侯對這個殺生王的話倒也沒有輕視,道:“柴將軍之言,亦有是處。但如今三軍實已無餘力再戰,如之奈何。”武侯的話也很平靜,但對於我們來說,卻不啻驚雷。武侯此言,竟是明言如今帝國軍不是蛇人的對手。儘管我們也都隱隱覺得,這般打下去,我們實是處於下風,但武侯這般公然承認,卻令人大意外。
柴勝相道:“君侯太滅自家威風了。勝相不才,願統本部萬人隊,為君侯掃平妖。”他的話音才落,路恭行已是很小聲地說:“大言不慚。”周圍的諸將也發出了一陣細細的嗡嗡聲,多半也是一個意思。的確,右軍主將,當今的兩大名將之一,火虎沈西平也戰死在蛇人陣中,以一個只有好殺之名的柴勝相,說出這些話來,實在是吹牛。而說什麼只要一萬人便能擊敗蛇人,那幾乎是在取笑用五萬人守南門的武侯不會用兵了。
武侯倒沒說什麼,只是道:“柴將軍勇武絕倫,確是軍中棟樑。有誰願與柴將軍聯袂出戰?”武侯也會說這等譏諷話麼?我不由暗自好笑。中軍自不會有那種不識時務的人要與柴勝相一起出戰敵,左軍現在由卜武主持,卜武比陸經漁更持重,更不會了。而羅經緯與沈西平一向不睦,羅經緯自認功勞甚高,卻連爵位也沒有,他所統的後軍戰鬥力也最差,也絕不會與柴勝相聯手。想到此處,我卻有點慌。萬一欒鵬腦子一熱,說要用右軍的兩個萬人隊去敵,豈不是連我這個剛到右軍的新出爐統領也搭進去了?
誰知怕什麼來什麼,欒鵬站了起來道:“稟君侯,末將有話要說。”武侯道:“說吧。”這時我拼命拜求諸天大神別讓欒鵬說什麼“願與柴將軍共進退”之類的話來。儘管我也不覺得我們未必就敵不過蛇人,但這般鬥下去,就算擊破蛇人,大小三軍也要至少有一半死在戰場上。儘管我很想在軍功上記一筆,但不想在官階上加上“追封”兩字。
欒鵬道:“君侯,柴將軍勇氣可嘉,但為將之道,當智勇相濟,方能百戰百勝。”他這第一句話說出來,我就不對他刮目相看。沒想到,在尚勇鬥狠的右軍中,還有這等人物,看來沈西平自己儘管也算有勇無謀,但也算知人善任。
欒鵬道:“如今與蛇人勢同膠著,這等局面看來已難打開,若妄逞匹夫之勇,實為不智。卑職以為,莫將軍和德大人的班師之議,實是上策。”他也同意退兵!我不舒了口氣。儘管我在他後面,只看得到他的背影,但覺得他的背影一下大了起來。
卜武持重得有點過份,絕對贊同退兵,現在四軍中的三位主將都主張退兵,就算羅經緯不同意,也沒用了。武侯道:“羅將軍以為如何?”羅經緯站了起來,躬身一禮道:“經緯也覺得,適時而退,不失為上策。共和軍全軍已滅,蛇人難成氣候。就算蛇人一時猖獗,再發兵南征也不遲。”武侯道:“既然如此,那麼定下來,今回去後便準備班師,中軍準備斷後。”這時,柴勝相忽然叫道:“君侯!左軍的陸將軍十之期未到,還不能班師。”他這話說出口,幾乎有一半人要怒目而視。陸經漁定是倦於行伍,恐怕帶著他的親隨不知隱居到什麼地方去了,武侯當初答應他將功折罪,也不過堵堵人的嘴,這些哪會有人不知?雖然陸經漁離去距今不到十,但十中他肯定找不到蒼月公了,哪裡還會回來?也只有柴勝相這種蠢才才會叫嚷出來。我也暗自罵著:“蠢才,這麼想死,讓你斷後,被蛇人殺光算了。”武侯面上卻毫無異樣,道:“柴將軍說得甚是,明便是第十,羅將軍的後軍今便可從北門出城,而後輜重營再走,以下依次為左右兩軍,中軍斷後,至明晚間撤盡。明陸經漁若不歸隊,便是死罪難逃,不必管他了。列位將軍退軍時,務必要井然有序,不得混亂,中軍、右軍必要加強戒備,以防蛇人攻擊。”我也只是暗笑。武侯這話其實等於沒說,表面好象聽了柴勝相的話,其實仍是今便開始退兵。十萬大軍,如今還剩九萬有餘,加上幾千個工匠和女子,以及各軍將士自己俘來的女子,加一塊大概總有十一、二萬,要退出城去,也起碼得一天時間。但武侯說得很是宛轉,倒似是等候陸經漁才要拖到明。他也已是定好,右軍倒數第二個走,那便是也讓右軍也斷後的意思了。
路恭行忽站起來道:“稟君侯,城中尚有城民五萬餘,這些人該如何辦?”柴勝相道:“怎麼辦?殺了便是。君侯,末將願請命,半內定將他們殺光,留著也費糧草,還得擔心他們鬧事。”我的心頭一動,卻不知說什麼好。若單從備戰這面想,自是殺了他們最為乾淨,既撲滅了共和軍的餘燼,也省得一天要吃掉我們的一半口糧。但要我象柴勝相這般毫無顧忌地說殺人,卻也說不出來。畢竟,那是五萬條人命。
武侯想了想,嘆了口氣,道:“多殺無益。從今起,東門每開兩個時辰,讓他們逃生去吧。散會。”我們齊齊站起,向武侯行了一禮。誰也沒說什麼話,儘管都已有了厭戰之意,但真的要敗退,卻依然很是不安。何況,南門外還駐著那一支蛇人,若我們在撤軍之時蛇人突然攻來,那又如何是好?
走出中軍帳,向路恭行告辭,我跳上馬要回城西。才上馬,卻聽得有人道:“是龍鱗軍的新統領楚將軍麼?請一塊走吧。”我扭頭看了看,正是右軍代主將欒鵬。他和柴勝相併馬而行,邊上跟著些弁兵。我來得太急,護兵也沒給我配好,是一個人來的,和他們相比,實在顯得寒酸。我拍了拍馬,走近他們,在馬上行了一禮道:“欒將軍,柴將軍,末將楚休紅見過兩位大人。”龍鱗軍雖然身份也有點特殊,本是沈西平的親兵,但他們畢竟是右軍的兩個最高指揮官,我可不敢失了禮數。
柴勝相在一邊看了看我,道:“也聽得說前鋒營楚休紅勇冠三軍,是君侯跟前的紅人,原來也只是這麼個少年人。”若是以前,只怕我會覺得他這話中有譏諷之意。但此時我卻不覺得他有什麼惡意,連武侯面前他也會不識時務地亂說,我這種下屬他自然不會客氣了。我道:“稟柴將軍,末將也不過運氣稍好而已。”欒鵬只是微微一笑,道:“一次是運氣好,兩次三次卻不一定了。楚將軍少年英俊,的是不凡。”他這般讚揚,我倒不好多說。正想謙遜幾句,柴勝相忽道:“鵬哥,你為什麼不幫我說話?君侯也有點婆婆媽媽了,那些俘虜,殺了便是,還放他們做什麼。斬草不除,後也是難辦的事。他孃的羅經緯,他本是後軍,衝在最後,逃在最先,上輩子定是老鼠變的。”欒鵬只是一笑。後軍戰鬥力較差,但羅經緯殊非弱者,每次全軍衝鋒時,後軍也總能跟上,全靠的羅經緯的帶兵能力。在柴勝相看來,主要承擔打掃戰場、保護輜重營任務的後軍,實在是支無足道哉的部隊吧。
欒鵬看了看我,笑道:“君侯大人已有成竹在,我們這批下屬自也不便多加置喙。”聽他話語,似乎是因為我在邊上,不好發牢騷。柴勝相卻不顧一切,道:“鵬哥,沈大人在世時,我們刀劍兄弟衝鋒陷陣,在他麾下建過多少功勞。如今他一死,你怎的小心成這樣子?不象你了。”欒鵬道:“為將之道,令行止。君侯有令,我們下面的人遵令而行便是。”我也不有點想笑。這柴勝相當真是蠢得可以,欒鵬看樣子城府甚深,在我跟前總是說些有令必遵的話,他們也許都不想退兵吧。
回到營中,向右軍的兩位萬夫長告辭,我回到自己營中。金千石正候在帳外,一見我,道:“統領,你回來了。君侯有何將令?”我跳下馬,道:“君侯下令,後班師,你也去準備一下吧。”金千石道:“班師?那城外那些蛇人呢?”我道:“當然先不去理它們了。到時,恐怕君侯也會讓我們斷後,你去通知弟兄們做好準備。”金千石面喜,道:“好啊。這鬼地方,現在除了女人,想吃什麼都吃不到,白了一大袋子錢財。”我不由苦笑。高鷲城以前可是南疆重鎮,號稱“天南第一繁華”吃喝玩樂,什麼沒有?到今天這個地步,還不是因為我們的原因?守著這麼個殘破之城,實在也無必要。剩下的五萬城民,武侯也放他們一條生路了。
我道:“正式命令馬上就會下來,你讓弟兄們早點備好。”這般退走,自算不得全功,甚至有點灰溜溜敗北的意思,武侯回到帝京,只怕也寢食難安。但至少十萬大軍,有九萬安然回去,除了於他聲名有損外,卻沒別的可指責的。
回到帳中,白薇和紫蓼已等候在一邊。我道:“來,幫我穿上戰甲。”撤退時不知會發生什麼事,也只能穿著戰甲,以備蛇人的攻擊。因為左臂打著繃帶,一個人穿戰甲實在太不方便,要沒她們幫忙,我只怕得束手無策。
等她們幫我穿好戰甲,我對她們道:“要班師了,你們願意和我回帝都麼?”她們看看我,眼裡一陣驚慌,不知我這話是什麼意思。的確,她們算我的侍妾了,不帶走她們難道是要把她們就地殺掉麼?有不少帝國軍士兵便是嫌俘來的女子不好帶,一殺了之。
我道:“我是問你,你們在這兒還有什麼可以投奔的親戚麼?”她們對視了一下,半晌,白薇嚅嚅道:“我們在五羊城還有一個舅舅。”五羊城也是南疆的名城,不過離這兒有三百里,城中商人極多,有“五羊萬商”之稱。因為和遠域那些客商往得多,民風好利,其它什麼也不管,京都人說起南邊那種貪利忘義的小人,總是拿五羊城來當例子。帝君允許他們自治,每年上租稅。這次蒼月公反叛,五羊城卻一直保持中立,不曾加入反叛。武侯發兵曾經過那兒,五羊城主也曾為我們補充輜重,算是重歸帝國統治,全城除了多了些災民,治安有點不好,倒沒受什麼影響。可是我們班師並不經過五羊城了,也實在想不出什麼好辦法送她們去。
我嘆了口氣,道:“附近沒有親戚了?”這話一出口,我也知道自己說得沒道理。高鷲城裡已經殘破不堪,邊上的村落也一掃而空,方圓百里,已無人煙,就算她們有親戚,也找不到了。
白薇忽道:“將軍,你真要放我們走?”我道:“怎麼不真。你們還怕我騙你?”紫蓼忽然眼中下淚水,哽咽道:“將軍,你…”看著她楚楚動人的樣子,我心頭也一疼,臉上卻笑道:“哭什麼,難道你們還捨不得我麼?我可是你們的仇人,說不定你在這城裡的親戚朋友就是被我殺掉的,不恨我麼?”白薇嘆了口氣,道:“那也不能怪你的。”我一陣啞然,半晌,也嘆了口氣,道:“你們也收拾一下吧。一有機會,我馬上送你們去五羊城。”白薇道:“將軍,你真要放我們走,就給我們一輛車吧,我們自己走。”我看了看她,她面上已無那種逆來順受的神,此時眼中神采奕奕。這時,我卻有點失望,她好象求之不得想離開我。儘管我想讓她們走,可她高興成這樣,急不可奈的樣子,總讓我不舒服。
我道:“你們會趕車麼?”紫蓼道:“姐姐會騎馬。”我苦笑了一下,道:“好吧,我給你們安排一下車馬,你們備一點糧食,換上男子的衣服,馬上就走。”※※※車馬輜重營裡有不少。我帶著她們到了中軍,讓她們在輜重營門口候著,德洋正好在點戰俘,我跳下馬向他走去。
那些都是俘來的工匠。每次破城,工匠和年輕女子不殺,都帶回帝都。這次破高鷲城,捉到的工匠有三四千人,比輜重營的人還多一些。德洋正拿著冊點名,把工匠按行業分開。其中有好幾百造酒匠,回到帝都,也夠開幾個大酒坊了。羅經緯的後軍已在陸續撤離。每撤一萬人便要耗去幾個時辰,後軍撤完天也快黑了,緊接著便是德洋的輜重營。輜重營不比後軍,後軍戰鬥力雖差,終是打仗的隊伍,動作終是快的,輜重營卻雜七雜八的事情多,俘來的女子有一些要棄掉,工匠卻只要沒生病全都帶回京都去。這幾千個工匠和一兩千女子,便夠他忙的。武侯所謂的要等陸經漁一,那本也要耗一的時間才能撤完。
我見他正點得忙,叫道:“德大人,忙啊。”他回過頭,一見是我,笑道:“楚將軍,你來了。輜重營再過兩個時辰便得出發,你也知道,輜重營可不比羅將軍的後軍,說走就走的。你不也去準備一下麼?”我道:“正要準備,要問你討輛車。坐人的,不用太大,兩個人坐便夠了。”德洋道:“好辦。”他喊過一個輜重營的士兵過來,道:“小朱,你給楚將軍找輛車。”那個小朱我還記得就是和張龍友住一塊的那個。他去牽了匹馬出來,後頭掛著輛車,道:“楚將軍,這行麼?”這輛車不大,本來是裝貨的,騰出來後坐兩個人倒綽綽有餘。我道:“行。德大人,方不方便?”德洋把名冊給邊上一個士兵,道:“糧草已經用掉大半,連五羊城裡徵來的糧草也用得差不多,空出不少車來了。楚將軍有那麼多東西麼?”我也不好說是為了送白薇紫蓼去五羊城,只是含糊答應了一句。辭別了他,帶著我的馬,趕著車出來。
天還沒黑,輜重營裡亂成一片。我對正東張西望的她們道:“好了,你們走吧,乾糧備好了麼?”乾糧當然仍是那種乾硬的大餅,吃是不好吃,總可以充飢。這兒去五羊車如果快馬疾趕,也要一天多路程,她們坐車去,只怕得兩三天。白薇道:“已經準備好了。”她拿了一小包,我接過來看了看,裡面只有三塊大餅。我從身邊的乾糧袋裡取出一塊來放進去,道:“備多點。雖然不好吃,可還得吃。走吧。”走出門,我跳上馬,向城東走去。白薇趕著馬,卻很是練,想必過去騎過不少次馬。一路上馬車轔轔而行,穿過了一片斷垣殘壁。身後的中軍營地裡,仍是喧譁不已。
忽然,坐在後頭的紫蓼“呀”一聲叫了起來,我也吃了一驚,不知她看見了什麼。卻見她面無血,指著一邊一堆碎瓦中。我帶馬過去,卻見在磚瓦中,一具女屍仰天臥著,身上帶著刀痕。看樣子,也是剛死的。大概是哪個人嫌這女俘不好,帶著又不便,到這兒殺了。
我看著這女屍。她眼還睜著,目光裡還帶著恐懼,似是死了仍然在害怕。我嘆了口氣,伸出手,將她的眼合上了。
對於她,也做不了別的什麼事了。
我把馬帶回來,道:“走吧。”紫蓼已說不出話來,白薇卻依然很平靜地駕著車。這姐妹倆,大概白薇只比紫蓼大一小會吧,格卻大大的不同。金千石把她們送給我,可能也是不喜歡白薇那麼剛強的格,要殺了她卻又不太捨得,所以乾脆做個人情送給我吧。
車也不慢,過了一程,便到了東門。東門現在是卜武主持,但陸經漁所統一軍,就比另一軍好多了。儘管也有點亂,沒象中軍那麼開了鍋似的吵,門口也仍有人在站崗。我一到門口,已經擠了一大批被俘的城民,正魚貫出城,每一個正接受檢查,只准帶些少量財物和乾糧。我正聽到一個士兵喝道:“站住!是什麼人?”我帶住馬,道:“龍鱗軍統領楚休紅,何中大人在不在?”那士兵道:“是楚將軍?把牌拿出來。”我苦笑了一下。這士兵很是無禮,大約是當初我領人來捉拿陸經漁,讓他們懷恨在心了。我跳下馬,摸出牌,道:“請看吧。”這牌還是新的,舊牌已經上繳,這塊新的牌做得很倉促。那士兵看上看下,倒看不出什麼來。他瞄著車上的白薇紫蓼道:“他們是什麼人?”我道:“是我的侍妾。送她去舅舅家。”那士兵道:“待我去請示何大人,你等著。”他走了進去,另一個士兵面無表情,仍直立不動。裡面,也時而有人在爭吵,大概也是分得不勻吧。就算是陸經漁的部隊,屠城時也一樣殺人取財,最多有紀律些而已。
過了一會,卻聽得有人道:“是楚將軍啊,請進請進。”我行了一禮,道:“何將軍,我想送我的侍妾去五羊城,請何將軍方便。”何中看了看車上的白薇紫蓼,道:“她們都是女子?一路方便麼?”我一怔,不覺看了看她們。她們雖然穿著男子衣服,便還是一眼便看出是女子。現在城中放出了五萬城民,這些人本來也是良民,在城中,自不敢有什麼異動,一旦出城,天知道會做出些什麼來。她們坐著馬車,只怕一出城便會遭人搶。若不是何中提醒,我都沒想到這些。
白薇道:“將軍,請不用為我們擔心,人生有命,生死在天。”她的臉上還是一副平靜之極的樣子。何中倒吃了一驚,道:“你們不怕麼?”白薇道:“當然怕,但總還有點希望。”何中點了點頭,道:“好吧。我叫人送你們先出去。等等。”他像是想起了什麼,走到邊上一個營帳中。我不知他要做些什麼,耐著子等著。一會兒,他捧著一個小包出來,道:“兩位小姐,你們要是能到五羊城,請把這東西代我給城主好麼?”何中和五羊城的城主還有聯繫?但此時我也不願多想,白薇道:“好的,一定為將軍辦到。”何中笑了笑,道:“如果到不了也沒關係。”他拉開小包,裡面卻是一塊玉佩和兩柄刀。他道:“這兩柄刀給你們防身,這塊玉佩就請你們給城主吧。”白薇接了過來,我向何中單手行了一禮,道:“多謝。”送了她們出去,卻見城外已是一片逃出去的城民。這些人大多衣衫襤褸,時而有幾個發出幾聲乾哭,也許是終擔驚受怕,終於看到生路,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看著他們,我也不百集。若不是蛇人,只怕他們沒幾個人能逃走,這麼一想,他們倒該謝蛇人了。
東門外過了護城河有一條大路,本是直通五羊城的官道。這條官道因為失修,有點坑坑凹凹的,馬車在上面也有點顛簸,紫蓼有點不好受,白薇卻仍是不動聲。
走了一程,路上的災民已少了,只是零星幾個。馬車雖慢,也比這批餓昏頭的災民走得快。我帶住馬,道:“我得回去了,保重。”和她們不過相處了一天多一些,本不該有什麼惜別之情。我帶轉馬頭,忽然聽得白薇道:“將軍!等等!”我帶住馬,只見她跳下車直向我跑過來。我跳下馬,道:“還有什麼事?”她跑到我跟前,忽然攬住我的頭在我上一吻,臉一紅,卻又跑了回去,一言不發。一上車,便打馬疾行,那輛馬車被她趕得嘩嘩作響,也不知顛得車裡的紫蓼成了個什麼模樣。
我伸出手指摸了摸嘴。上,似猶有她的口脂餘香,剛才她那柔軟的嘴雖然只是極快地一點,卻彷彿在我嘴上留下了一個印記。那輛馬車也越行越快,終於轉過一個拐角,被一帶樹林遮住了,再看不到。
走好吧。
我默默地說著。那條路上她們不知還會碰到什麼艱險,只希望她們能平安到達五羊城。
回到城中,東門仍擠了不少城民。五萬人要出城,便是衝出去也要好一會,不用說這般一個個走了。我帶著馬,又自東門向西門走去。
當初,城中數十萬人家,到處是曲曲折折的巷子,從東門到西門也得好一會,現在卻都成了一片瓦礫,直通過去,便是近了許多了。
城中心是國民廣場,邊上便是中軍營帳。廣場中心本是用方方正正的大青石塊鋪成的,每塊青石都足有六尺見方,按理,另外幾大城池中類似的廣場都叫帝國廣場,第一代蒼月公築城後卻起名叫國民廣場,那也預示著後來的反叛吧。這廣場號稱天南第一,大石板每塊都有半尺厚,磨得光可鑑人,便是帝都也沒那麼好的石板。如今這些大石塊都被燒得斑斑駁駁,有些也已被燒裂了,這些來,不知在這裡焚燒了多少死屍。真佩服中軍,邊上那種焦臭味,他們居然還能呆得下。
肩頭一陣奇癢,讓人幾乎忍受不了。葉臺說過,傷口癒合,會有一陣癢,那麼現在正在癒合吧?他的醫術當真神奇,我受此傷不過兩天,居然這麼快便癒合了。腿上受到的那條刀傷本是皮外傷,他只是淺淺包紮一下,現在拆掉了,也不過兩天,結的痂都快掉了,除了在腿上留下一條長長的傷疤外,沒什麼後遺症。
有葉臺這樣的醫官,這次與共和軍一戰,才會以如此小的損失取得那麼大成果吧。我胡亂想著,這時,只覺得臉邊一涼,頰上有點溼漉漉的。
是我的淚水麼?
我摸了把臉,掌心有點溼,但我知道那絕不會是淚水。白薇最後的那一吻也的確有些讓我心動,但沒動到那種程度,對於她來說,也並不是依依不捨,而是而已。畢竟,我是攻破了高鷲城的帝國軍一員。
是下雨了。
我的身體都猛地一震。南疆開始要進入雨季,那麼,本來定好的退兵時用火牆阻擋的戰術便不能用。何況,若此時蛇人攻擊,那該如何是好?
幾乎是同時,城中四處發出了呼喊,當中夾著人們聲嘶力竭地叫聲:“蛇人來了!”蛇人攻城,至今也有好多次了。但這一次卻象是已到末,四處都傳來地震一般的震動,帶著人們的哭叫。中軍營中,幾支正在營房休息的部隊也衝了出去。中軍分前鋒、銳步、鐵壁、銅城、虎尾五營,前鋒營最為銳,步兵中銳步營最強,以前攻擊時這兩支部隊總是衝鋒在前,現在這兩支最強的部隊已經都減員一半,戰鬥力大損,也只能依靠另三營充當主力軍了。今天輪到的是銅城營休息,從營中衝出來的步兵一個個甲衣不整,大概也正在整理搶奪來的財物。我加了一鞭,穿過他們,衝向西城。
蛇人已經三天未攻城了。儘管銳步營在空中火攻失敗,肯定也讓蛇人有點膽寒,萬料不到我們被圍居然還敢攻出城來。這一次,蛇人一定也發現下雨了,抓住了這個良機,又發起了進攻。
剛跑到西門,卻見城頭下聚集了一批批士兵,正依次上城。金千石正點著人馬,一見我,叫道:“楚統領回來了!”龍鱗軍中不少人還沒見過我,這時,他們都一下跪倒在地,道:“楚統領。”如果我沒有奪回沈西平的頭顱,這批桀驁不馴的士兵也肯定不會如此對我心服。我看了他們一眼,道:“請起。大戰在即,弟兄們多加小心。”龍鱗軍也是騎軍。馬匹本就不多,四軍中的馬軍佔的份量也小,連殺生王柴勝相的萬人隊裡,也只有三千騎軍,龍鱗軍卻人人都有戰馬。龍鱗軍本已只剩兩百多,武侯命我挑選士兵補充到龍鱗軍中,事也太急,只挑了一百多人,現在全軍已有三百零七人,連我在內。因為守城,馬匹都牽在城下。
我們正要上城,忽然,從城南一騎飛馳而來。離了好遠,便聽得馬上人道:“龍鱗軍統領在麼?”那是雷鼓。我勒住馬,等雷鼓過來,道:“我是龍鱗軍統領楚休紅。”雷鼓帶著馬,那匹馬跑得急了,站也站不定,只是在不住咆哮。雨正不時滴下幾滴,但那一人一馬都同著了似的,渾身冒著白汽。雷鼓喝道:“龍鱗軍統領楚休紅聽令,武侯有令,北門告急,龍鱗軍速去援救,快去!”我吃了一驚,道:“北門外也有蛇人?”雷鼓卻沒有理我,飛快向東門跑去。
我看了看金千石,他也一臉愕然。我突然想到,現在羅經緯已退出城去,若蛇人此時攻來,可真是大事不妙。我衝著金千石喝道:“快走!”去北門本有一條大道,是自南門直通北門。我們從西門出發,卻是要從小路里穿過去。我帶著三百人走過一堆殘磚碎瓦,便到了那條大道。
這條大道號稱“十馬大道”可以並排馳十匹馬。儘管經歷這一劫,但用石板鋪成的路面仍是很平整。在這大道上,便可以疾馳了。
帶著人一上大道,便聽得身後一陣如疾風驟雨的馬蹄聲。我回頭一看,卻見路恭行一馬當先,帶著前鋒營也過來了。
北門到底出了什麼事?
在疾馳的馬上,雨開始下得大了。透過雨簾,只覺得眼前一切都彷彿夢境,有種不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