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智者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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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千石有點呆,道:“這個…”我道:“什麼這個那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扭頭對祈烈道:“來,請兄弟們到我營中歇歇去吧。”※※※一進營帳,祈烈不讚歎道:“哎呀,將軍,你現在住得可真不錯。”的確,右軍攻破的西城是高鷲城中最富庶的,龍鱗軍的待遇比前鋒營還要好。我們坐下了,我道:“小烈,君侯要發動反擊麼?”金千石知道得不清楚,但這次反擊,前鋒營必定知曉內情。祈烈道:“是啊。勞將軍曾見你坐著風箏從那蛇人營中飛出,他獻上一計,做許多火藥包,讓人在風箏上扔到蛇人營中,要以火攻取勝。”怪不得要矮小的死士,也把薛文亦調去啊。我不讚歎勞國基。現在是初,正起東北風,風颳向西南,也正好到蛇人營地上。在平地上攻蛇人,只怕勝算極微,但這般火攻,居高臨下,便是蛇人已不是很怕火,它們也非一敗塗地不可。只是這條計策也太過兇險,那些到蛇人營上空擲火藥包的死士,生命也都系在一小小的繩子上,只怕會有一多半回不來了。
我道:“幾時出發?”祈烈道:“已調動所有工匠正在加緊做那種大風箏。右軍的薛工正說,到晚間最多隻能做出五十個來。”我道:“五十個人?那火藥夠麼?”
“張先生道,北門外那火雲便出產硫磺,硝粉卻可在那些舊牆上刮取。準備每人攜帶一斤火藥,再帶上一個木桶的那種能燒起來的酒,這些卻並不難辦。”我想了想,也覺得這計劃的確很是可行。火藥的威力我們都見過,加上那種一碰火便燃起的酒,但是神仙也逃不脫了。武侯也實在抗拒不了那種一舉擊潰蛇人的誘惑吧。只是,在內心裡,我卻隱隱地覺得有點不妥,可實在說不出來哪方面有什麼不妥。
說了一陣話,與祈烈分手了。送他們出門。金千石又帶了些龍鱗軍殘存的軍官來見我。龍鱗軍編制分前後左右中五哨,每哨設哨長一名。經過那次大敗,龍鱗軍五哨哨長只剩了金千石一人了。
辭別了他們,回到帳中,那兩個服侍我的女子已侍立在一邊,道:“將軍,請用餐。”桌案上,放著兩碗熱氣騰騰的白米粥,還有一些煮爛了的幹牛。幹牛本是從京城裡帶出來的食物,又乾又硬時實在沒什麼滋味,煮爛了卻也有些香味。我一隻手端起碗,想要喝,可燙了點,另一隻手又動不了,正有點不知所措,一個女子端起碗,另一個用一個小勺子舀起一勺餵給我。以前在前鋒營中,祈烈當我護兵時也曾給我端過碗,但他端碗實在不能和女子相比,怪不得注重享受的龍鱗軍要用女子來服侍吧。
香甜的米粒入口,只覺得與平時吃的那些幹餅實有天壤之別。這種白米粥在京城裡本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南方出米,更不是稀奇東西了。只是如今戰火紛飛,能吃到這個,實已是極大的享受了。我忽然想到,被拘在國民廣場中的那些城民不知能吃到什麼。
剛吃了兩口,我忽道:“你們吃過了麼?”一個女子有點侷促,道:“將軍,我們…”我此時才注意看了看她們。她們一模一樣的臉上,都有點憔悴的神。我道:“你們也吃吧。”那兩個女子互相看了看,那個端著碗的女子把碗放在桌上,另一個把勺子放在碗裡,兩人同時跪下道:“將軍,我們不敢。”我道:“有什麼敢不敢的。你們平常吃什麼?”她們面面相覷,半天,一個才道:“以前,金將軍給我們那種幹餅。”想象著她們吃那種難以下嚥的幹餅,我不失笑。她們不知我笑什麼,都有點害怕,我道:“再拿兩個碗來。”她們拿出兩個碗,我把兩碗粥分成三碗,有意把一碗留得少點,道:“來,一人一碗,不夠的話把幹餅泡在裡面,好吃點。
“說罷,把最少的那碗拿到我跟前,從懷裡摸出一塊幹餅,道:“來,幫我撕碎了泡在裡面。”※※※吃罷了粥,只覺人身上也舒服得很。她們兩個已去歇息了。恐怕,被俘後她們從來不曾有過一天不擔驚受怕的子吧。雖然她們還有些怕,便多少面上已有了些笑容,告訴我,一個叫白薇,一個叫紫蓼,是共和軍中一箇中級官員的孿生女兒。
看著她們歇息的那個小帳蓬,我不覺嘆息。如果蒼月公不曾謀反,她們必是兩個養尊處優的名媛,周圍圍著一大批公子哥,象我這等小軍官,想要她們假以顏都難,現在她們卻象兩個柔順的奴僕一般服侍我。
今夜要發動反擊,我也實在睡不著。走出門去,暮已臨。遠處,蛇人的陣營中也沒有什麼聲息。我又到了那箭樓上,卻看了看那個望遠鏡。那兩個小兵也認識我了,很恭敬地向我行了一禮。
在望遠鏡中看去,模模糊糊的,也沒什麼異動。只是讓我有點擔心的是,蛇人營中已亮了些。也許,蛇人也在漸漸適應火光,一天比一天不再怕火。
我看了一會,眼有點痠痛。正想離開,忽然,眼角一瞟,在那望遠鏡裡似乎看到有一個黑的影子在動。
那是什麼?
我又伏到望遠鏡前。那望遠鏡本就不太清楚,加上已是暮蒼茫,更看不清了。剛才似乎見那影子約略是在樹林前,但現在看去,什麼也不見。
是我眼花麼?
我慢慢走下箭樓。城頭上,夜巡的士兵仍在四處巡視。每一個人都不準解甲,休息也只是偷空打個盹。這樣的子,也快到頭了吧。
師老厭戰。《行軍七要》中也告誡這一點。我們發兵以來,都是勢如破竹,一直沒有這種跡象。但如今與蛇人相持在高鷲城中,卻一下讓人有了厭戰之心。以武侯之能,不會看不到這點。他仍要再戰一場後退兵,那也是收全功,以全他蓋世名將之名吧。
名將。我不一笑。古往今來,出過多少名將。所謂的名將,無非殺的人多而已。陸經漁跟我說過的“無非殺人有方”那也是厭倦也征戰所發的慨吧。戰場上,除了殺和被殺,就沒有第三種選擇了。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天空中,月亮升起,淡淡的一牙。去年此時,高鷲城中也許正歌舞昇平,準備過年,今年,絕大部份人都已成為屍骨。僅僅一年而已,便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了。
我走下城頭,正想回自己的帳中休息,忽然,城中響起了幽渺的簫聲。
那簫聲起得地方也不遠,似是南門城頭。簫聲清雅秀麗,也不知吹的是支什麼曲子,十分悅耳動聽。曲調卻十分繁複,便如一細細的長絲,千迴百轉,卻又一絲不亂。
聽著那簫聲,彷彿身體內外都動著潔淨的清水,什麼都不再想,竟飄飄然有飛之。我在城下聽得也有點呆了,只盼那簫聲響得久一些。
正聽得入神,忽然簫聲中入了一支笛聲。這笛聲極是嘹亮,突兀而來,有如利刃破空,卻那如絲一般綿密的簫聲卻配得天衣無縫,倒似本該如此一般。
那響亮的笛聲越吹越響,終於,簫聲再應和不了笛聲,已是斷續,這時,忽然“錚淙”一聲,響起了一串琵琶之聲。
這琵琶聲一響起,我心頭也一震。
儘管我不懂音律,但只一聽這聲音,便知那是誰彈的。
雪白的手指,如泣如訴的曲調。那一的紅燈綠酒間,如驚鴻一瞥,只是一個纖弱的身影。
我向南門走去。走了幾步,嫌走得太慢,跑了幾步,但一跑,肩頭卻有點疼痛。此時我卻管不了那些,顧自向前跑著。
西門到南門也有一段距離,但聽那聲音,也不在正南門,而是南門偏西的城頭上。
那是武侯的臨時陣營啊。不知為什麼,我只想再看一眼那在弦上飛舞的手指,只想再聽一下那種讓人泫然的曲調。
笛聲和琵琶的聲音猶在一處。連我這等人也聽得出,笛聲中渾是一片殺伐之象,那琵琶聲平和中正,卻帶著一點柔弱。彈得一刻,笛聲又越拔越高,琵琶聲也似要跟不上了。
柔美的琵琶聲,彷彿雜花生樹,似是一個與世無爭的山谷,與月同生共長。笛聲卻像是一柄閃電般擊來的快刀,一隊風馳電掣般衝來的鐵騎,擊破了和平的夢。刀光閃閃,地上淌著鮮血,四處都是烈火和人的哭喊。
我奔跑著,任那曲調如浮雲般繞在我周圍。不知何時,我只覺得眼中已有了淚水。
戰場上,不管說什麼解民倒懸的正義之戰還是開疆拓土的不義之爭,死得最多的,仍是無辜百姓。便是衝殺在前線的士兵,他們戰死後又能留下什麼?勝方的亡魂,稱為國殤,還有點哀榮。敗方的戰死者,卻只能遭人唾罵,誰想過他們家中,一樣有著兒老小,在他們臨死時的心中,也許和那些最愛和平的人一樣,仍想著給自己家人一點溫暖。
跑到了一個城頭,我已是氣吁吁。畢竟,我傷勢不輕,這一通跑讓我有點脫力。我深深地了一口氣,慢慢拾級而上。
此時笛聲已壓倒了琵琶聲,便如一條在天際間飛舞的蛟龍,忽焉在東,忽焉在西,不可一世,似乎指揮著千軍萬馬,在戰場中衝殺,當者披靡。
忽然,在高亢的笛聲中起了一個轉折,似是水面有了一個小小的漣漪,隱隱地有些孤寂之意。
那是什麼人?
我想著,踏上了城頭。
我看見了她。
她坐在一隊女樂中,懷中懷著琵琶,仍是著著那一襲黃衫,五指仍在弦上撥動。儘管笛聲嘹亮幹雲,琵琶的聲音仍是如草尖的水,縱然鐵蹄踏過,依然墜下花梢。
吹笛的,竟然是武侯!
我不有點目瞪口呆。我做夢也想不到,武侯居然也深通音律。他放在邊吹奏的,也不是一般的竹笛,而是一枝磨得發亮的鐵笛。此時他也似沉浸在笛聲中,雙目緊閉,對周圍什麼也不關心。他那形影不離的兩個護兵大鷹小鷹也侍立在下首。
月光下,一群人有似泥塑木雕。
我不敢近前,遠遠地看著。城頭上,巡視的士兵手扶長槍,也聽得如痴如醉,仿入夢境。
笛聲漸杳,顯得琵琶聲重又突兀於外。但這時的琵琶聲已不成曲調,便似大軍過後,一片狼藉,那個和熙祥和的村莊中已無噍類,只剩一片殘垣斷壁。
武侯猛地睜開眼,放鐵笛在手掌一擊,“啪”一聲。她一驚,手指移開了琵琶,一眾女樂離座,跪倒在武侯座前。
武侯笑道:“起來吧。”她們都坐回座位上。武侯道:“你的琵琶是跟誰學的?”這是跟她說的。她斂衽道:“回君侯,我幼時隨穆善才學的琵琶。”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開口。她的聲音清越婉脆,卻又不卑不亢。她此時的身份只是個女俘,話語間卻依然如與武侯平等。
“穆善才啊。”武侯低下頭。
這穆善才是南國琵琶聖手,聽說我們圍城時便在高鷲城中,後來不知所蹤了,多半也已死在圍城中。
武侯抬起頭,似是自言自語道:“四十多年前,我與穆善才在帝都會過一面,他傳給我以琵琶指法吹笛之技。不知不覺,四十多年了啊,怪不得我見你的琵琶竟能與我這支《馬上橫戈》相應和。”她忽道:“君侯的笛曲妙可入神,但兵刃之氣過重,我最後已散亂不堪,難乎為繼了。”這話既可說是恭維,也可說指摘。武侯卻也不以為忤,道:“正是啊。我自知久在行伍,只怕血中出來也是刀鋒的寒意了。唉。”最後那一嘆如同從心底發出。
不為人所知的武侯竟然還是這樣一個人?我驚得目瞪口呆。也怪不得吧,武侯能成為一個百戰百勝的名將,帝國立國以來的戰將,據說武侯也可排到前十位了。如果我僅僅只憑勇力,那大概永遠也成不了名將。
發現自己想的居然是這些,我突然有點對不起她的覺。
也許她的父兄便是死在我的刀下。現在,她已只成了一班要送給帝君的女樂中的一個了。不知為什麼,我心頭忽然湧起一陣對戰爭的痛恨。
如果,戰爭沒有發生,南國依然是一個行省,人們安居樂業,那有多麼好啊。
我站在城牆邊,正胡思亂想著,忽然,西南邊發出了一陣巨響。武侯站起身,眺望著遠處,道:“反擊開始了!”西南邊,火光飛起,煙焰張天。幾乎所有在城頭的士兵都湧到城牆邊看著那處。
對蛇人的反擊終於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