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譬如火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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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經漁看著城下,慢慢地說道:“是武侯命你來捉拿我吧?”我不語,只是坐著,手摸著城磚。帝國有兩大堅城,號稱“鐵打霧雲,銅鑄神威”而高鷲城被稱作是“不落城池”是僅次於那兩座高城的第三大城,城牆雖然比霧雲、神威兩城稍矮一些,卻全是用南疆特產的一種大石堆起。第一代蒼月公鑄城時,據說用了二十三萬民夫,歷時兩年才完工。現在,那些石城磚上卻都是傷痕累累,雉碟也大多斷了。我的手摸在那糙的斷面上,掌心也到一股刺痛。
他看著城池,低低地道:“圍城三月,我曾親眼看見城中百姓不顧一切,想要逃出城來。武侯命我,有出城者殺無赦。我做下此事,便知要擔當起一切後果了。只是當年大帝明令不得殺降,何況那些是手無寸鐵的百姓。”師出已逾十月,圍這城便已圍了三個月。聽說出發時文侯鑑於高鷲城城池堅固,曾向武侯面授機宜,定下這“為淵驅魚”之策,將蒼月公殘兵以及難民盡驅到高鷲城來。蒼月公可能也沒想到他這城裡一下子多了那麼多人,本可支撐數年的糧倉一下子便空了。不然,以高鷲城之堅,只怕武侯的四將合圍之計難有勝算,城內糧草未光,我們的糧草先已耗盡了。
我依然不語。正是他這一念之仁,惹禍上身了。他站起身來,笑了笑,道:“楚將軍,我們走吧,武侯只怕已然等急了。”祈烈走上前來,想以繩索縛起他,我叱道:“退下!不得對陸將軍無禮。”祈烈卻不退下,道:“將軍,武侯明令我們將陸將軍縛去,如果不遵號令,將軍只怕也不好待。”陸經漁回頭看了看我,道:“楚將軍,你這親兵說得對。軍令如山,若有人例外,焉能服眾?”他伸出手來,讓祈烈縛上了。我站著,一動不動。等祈烈綁好了,陸經漁道:“楚將軍,走吧。”我看著他,突然有種心酸。我道:“陸將軍,我願以功名贖陸將軍之命。”前鋒營裡,我雖與蒲安禮那幾個關係不太好,另外有五六個百夫長卻與我是生死之。如果他們知道我這麼做,也一定會和我共同進退的。
陸經漁道:“楚將軍,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以武侯治軍之嚴,你這麼做也無濟無事。放心吧,按我以往的功勞,武侯不會殺我的。”這時,城頭下突然亮起一片火把,也不知有幾百支。我吃了一驚,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見何中匆匆上來,道:“爵爺!”陸經漁的臉沉了下來,道:“何兄,你這是做什麼?”何中道:“爵爺,我軍一萬八千二百零三位弟兄,都願以身相殉。”我的臉有點變。這何中話說得可憐,但話中之意,卻是在威脅我。看來,這次差事的確不好辦。
陸經漁喝道:“胡鬧!何兄,君侯於我,等若父子,你們豈可說這等話令他難辦?快退下。”何中卻不退下,道:“爵爺,你這次前去,定是凶多吉少。何中身受爵爺大恩,未能殺身以報,心中有愧。只求爵爺讓我為爵爺殉死。”陸經漁面沉似水,道:“胡鬧,我命你整肅部下,聽侯武侯將令,不得有任何異動!”他雖然被綁著,話語間,依然還是叱吒風雲的一軍主帥。何中還待說什麼,陸經漁道:“楚將軍,我們走吧。”他已向城下走去。城下,大約左路軍的軍官都已在了,見陸經漁下來,齊齊跪倒。在火把的光中,我見陸經漁眼中,依稀也有點淚光。
我一言不發,跟著陸經漁走去。
一進營帳,其餘的百夫長都在,女樂早已退下了,大家都在等候。陸經漁跪倒在武侯座前,道:“卑職陸經漁,請君侯萬安。”武侯的臉上看不出有什麼神,他慢道:“陸將軍,昨有二千餘共和叛軍自你駐守的東門逃出,此事可是屬實?”陸經漁垂頭道:“屬實。只是當時我見那二千餘人大多是婦孺,一時動了惻隱之心。”武侯猛地一拍桌子,喝道:“你知不知道,叛賊首領蒼月也混雜在這批人中逃出城去。此役未克全功,你罪責難逃!”陸經漁的聲音還是很平靜,道:“違令不遵,軍法當斬,卑職不敢狡辯,請君侯發落便是。”我剛要跪下,蒲安禮他們一幫四個百夫長已搶出座位,跪下道:“君侯,陸將軍誠有不是,但請君侯看在陸將軍過去的功勞上,從輕發落。”此時,我與剩下的十六個百夫長齊齊跪下,道:“請君侯三思。”武侯的臉有點紅,但此時已漸漸平息。半晌,他才道:“陸經漁,若人人皆以過去的功勞作為搪,軍紀豈不是一紙空文?你久在行伍,此理不會不知。”陸經漁道:“卑職明白,請武侯發落便是,卑職不敢有半句怨言。”此時武侯已趨平和,道:“陸經漁,為將之道,令行止,若有令不遵,如何能夠服眾?這次你所犯此罪不小,但看在過去功勞上,姑且記下。我命你點本部鐵騎一千,我另將前鋒營撥與你使用,十之內,若不能取蒼月首級回來,你便將自己的人頭送來吧。”這個處置雖還有點苛刻,卻也不是完不成的。蒼月的殘兵敗將已沒有什麼戰鬥力了,加上身上一大批平民,勝來更是輕易。問題是十天裡要找到蒼月公,那倒是個問題。
陸經漁道:“謝君侯,我速去辦理。前鋒營諸位將軍連血戰,卑職不敢勞動,還是用我本部騎軍。”我的心一動。陸經漁不要我們隨同,那可能已起了逃亡之心,這要求只怕武侯不會同意。
哪知武侯想了想,道:“也好。你即刻出發,十之後,或蒼月之頭,或你之頭,你任選一個呈上來。來人,解開他。”他的親兵把陸經漁解開了。陸經漁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道:“多謝君侯。我這就出發。”他又向我們拱了拱手,道:“列位將軍,多謝。”看著他出去,我心裡不有點空落落的。只怕,從此軍中再見不到這號稱“冰海之龍”的勇將了。
這時,武侯在座上道:“列位將軍,請入座,盡盡歡而罷。”那班女樂又出來了。六個身穿綢衫的女子,吹奏起一支歡快的樂曲。那是一支古曲《坐風》,是兩百餘年前的名樂師曾師牙據一本古書所載樂曲所作,酒肆歌樓中,人們點此曲的最多。武侯命奏此曲,似要將剛才的肅殺沖淡一些。
我舉起一杯酒。這酒是武侯命人特製的美酒。釀酒之術,也是從古書上發掘的。據說最好的美酒可以點燃,帝國的大技師們雖絞盡腦汁,按那些殘破不全的古書記載造出酒來,卻無謂如何也點不著。真不知古人是如何釀出那種酒來的。
這酒放在一把小壺中,下面是一隻小小的炭爐,讓酒溫保持適口。我倒了一杯,一飲而盡,兩個身著紅黃紗衣的女子則在帳中曼舞,營帳之內,意溶溶。可是,我心底隱隱地卻又種不安。偶爾看一眼那彈琵琶的黃衫女子,她還是面無表情,指下,像是極而,一串串樂聲從指下出,卻又似山間水凝成冰粒,聽得全無風駘蕩之意,倒象寒料峭,夜雨芭蕉,一片悽楚。
我們每人飲了大約都有半壇酒了吧,幾個酒量不佳的百夫長已有醉意,苦於不能請辭,看他們漸漸已不以宴飲為樂了。我的酒量甚宏,但也有點頭暈,眼角看去,蒲安禮卻神定氣閒。那也難怪,酒不是尋常百姓喝得起的,只有蒲安禮這等世家子弟才能自幼便時飲美酒,不至於喝到爛醉如泥。
武侯也微有醉意,忽然笑道:“掃平共和叛賊,諸位將軍都立下戰功。過幾大軍班師,今請大家放形骸。來人,再添酒來。”此言一出,貪杯的面有喜,酒量淺的卻暗自苦笑。我的注意力卻全放在了武侯漏出的那句話上了。他說“過幾”便要班師,那麼,他已默許了陸經漁的逃亡吧。以武侯這等似乎不近人情的人,心中也有常人一般的情。
不知過了多久,我也只覺頭有點痛了。待宴會散去,我們二十個醉醺醺的百夫長走出營帳,等在外面的親兵和什長紛紛圍上來,扶住自己的主將。南疆地氣溫暖,可畢竟只是初,夜深了猶有寒意。外面的冷風一吹,倒舒服些。祈烈上來道:“楚將軍,你能騎馬麼?”我笑道:“你也太看不起我了吧。”雖然而有點醉,但騎馬還沒問題。我甩蹬上鞍,卻手一鬆,差點摔下來。祈烈在下扶住我,道:“楚將軍,若不能騎馬,我還是到德洋大人那人借輛車來。”我搖搖頭,道:“德洋大人只怕早入睡了,你別去招人嫌。”騎在馬上,走在回自己營房的路。十萬大軍,四門各自分駐兩萬,我們這批武侯的嫡系則駐在城中。這兩天屠城,已從城南屠到城北,夜中還聽得到女人的哭喊,孩子的尖叫。我抬起頭,看著天,真有點不知身處何世之。
天空中,星月離,幾絲浮雲飄蕩在深藍的天空。只是因為城中還有四起的烈火,把天空燒得也似有種血紅。
屠城還要持續兩天吧。兩天後,我們將滿載金珠、女子以及工匠班師。列次屠城,雖說不殺年輕女子和工匠,但屠城之時哪管得了這麼多,兩個帝國軍爭奪一個女子,兩不相讓,以至於將那女子砍成兩半大家分了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也時常有,不用說什麼工匠了。
不知為何,我總是想起那個女子。她從城頭墜下,身上帶著斜陽的餘暉,那時的情景讓我久不能忘,此際也依然歷歷在目。
祈烈和那十個什長跟在我身後,不緊不慢地相隨。他們也都分了幾杯酒,大概都陶醉在那一點微醺中吧。有一個嘴裡忽然哼哼著一支小調,也不知唱些什麼,夾雜在那些時而出現的哭叫聲中,讓人覺得心底也有涼意。
正昏頭昏腦地在馬上走著,身後兩個什長忽然吵了起來,聲音越來越響,似乎是爭論前面一幢屋角上的一個鴟吻是什麼。一個說那是一條龍,一個卻說是鼠虎。
我轉頭道:“你們說的是什麼?”那什長道:“你看那邊。”暮中,那兒一幢屋子的頂上,伸出一長長的影子,說不上什麼,略具人形,可也不太像是人。我笑道:“這有什麼好爭的,看看便知。”那什長道:“太暗了,哪裡看得清?”我道:“小烈,我的貫弓拿來了麼?”那把弓是我的一件寶物。平常弓只能二百步左右,強弓最多隻能到四百步。這把弓據說開滿了可以到八百步,只是我最多隻能到五百步左右。現在離那鴟吻的距離不過百步之遙,要到那兒,自不在話下。
祈烈道:“哎呀,今天可沒帶來。”什長中的神箭手譚青道:“將軍,我帶了弓來了。”他把弓給我,我試了試,比我的貫弓弓力軟了些,但也可用。譚青以百步穿楊著稱,準頭比我還好,不過力量卻遠不及我了。
我道:“把一枝火把綁在箭頭上,待我把這箭過去,讓你們看個清楚。”眾人都叫起好來。這一帶已被屠過兩次,不會再有人了,營房離這兒也遠,周圍已被拆成一片白地,便是著火也燒不過去的。我把箭頭綁了一枝火把的箭扣在弦上,拉滿了,只見暗夜中如一道閃電,那支箭直向那個東西。
祈烈和眾人都叫起好來,眼看那箭已到了那東西前,忽然見那東西動了起來,“啪”一聲,那支箭被擊得飛向別處,不知落到什麼地方了。
喝采聲嘎然而止。剛才火把照過的一瞬間,我們都看見了那個東西。那是一張古怪的人臉,而身上穿著綠油油的鱗甲,在剛才的一瞬間,那張臉顯得猙獰可怖,不似人間所有。
我渾身打了個寒戰,道:“你們看清那是什麼?”他們都面面相覷。要說那是個人,怎麼會在房上?而且也太矮了點,倒象只有半截身子一般。忽然祈烈道:“我想明白了,那是個共和軍的餘黨,平常躲在房頂和藻井之間,他在房頂挖了個,探出半個身子來查看,被我們發現了。”這話倒也說得通。我心頭卻已燃起戰意,道:“快,抓住他,別讓他跑了!”如果是平常,我連屠城都不願參加了,不必說是這麼一個晚上去搜捕共和軍餘黨。但此時我已是半醉,只覺渾身都是殺氣,恨不能立刻殺一兩個人試試刀鋒。
他們身上的殺氣也被我點燃了,譚青道:“他在動了!我們守住各個出口,別讓他跑了!”這幾幢房子已是孤立在這一片白地正中,若是四周各有一個守著,裡面跑出什麼來都能看到。屋頂那人果然正縮回那屋子去,我道:“譚青、孔開平、申屠毅、王東,你們四人守在外面,其它人跟我去搜!”我翻身下馬,只覺適才所飲之酒也似在身上燒了起來,身體開始發熱。
踩著滿地的瓦礫,我握著百辟刀,帶著七個人向那屋子衝去。這一片屋子以前想必是富人聚居之地,也被屠得最早,屋子卻高大堅固,不少還很完整。我左手握著火把,找著在外面看到的那幢屋子,祈烈跑過來道:“將軍,是那間。”我們跑了過去,卻見那屋子大門緊閉。那種大門是向外開的,裡面想必有門閂。祈烈上前拉了拉,卻拉不開。這在屠城過後的地方倒是件奇事,我喝道:“讓開!”我上前,伸出百辟刀,進門縫,向上一劃,果然劃到了門閂。這種門閂兩頭有銷,若已用銷子銷住,那隻能破門而入了。我試了試,卻覺這門閂卻沒銷住,用力一挑,將門閂挑開,道:“拉門。”祈烈上前拉開了門。
那門才拉開,只覺一股血腥的惡臭氣撲面而來,如一個噩夢一般,一個骷髏一般的人直向我撲過來!
我大吃一驚,想不到此際還有人敢來伏擊我。我向後一跳,百辟刀已然出手,幾乎連聲音也沒有,那刀如破腐木,一揮而過,那個撲向我的人一下子頭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