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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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叔叮囑杜大爺看好牛,當然更忘記不了叮囑杜大爺看好郭好勝的自行車,千千萬萬,牛丟不了,活牛沒人要,死牛拉不走,自行車可是很容易被偷、甚至被搶,這種事多得很。然後他拉著我,拿著老董同志給我們開好的牛死亡證明,走進了公社大院。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公社大院,大道兩邊的冬青樹、一排排的紅瓦高房、高房前的白楊樹、紅磚牆上的大字標語,等等,這些東西一齊刺我,折磨我,讓我到動,同時還到膽怯。我到自己像個小偷,像個特務,心裡怦怦亂跳,眼睛不住地東張西望。麻叔低聲說:“低下頭走路,不要東張西望!”麻叔問了一個驕傲地掃著地的人,打聽主管牛的孫主任的辦公室。剛才老董同志對我們說過,全公社的所有的牛的生老病死都歸這位孫主任管。我心中暗暗嘆孫主任的權大無邊。全公社的牛總有一千頭吧?排起來將是一個漫長的大隊,散開來能走滿一條大街。這麼多牛都歸一個人管,真是牛得要死。當時我就想,這輩子如果能讓我管半個公社的牛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麻叔身後,進了孫主任的辦公室。一個胖大的禿頭男子——不用問就是孫主任——正在用一火柴剔牙,用左手。他的右手的中指和食指縫裡夾著一香菸。我知道那是豐收煙,因為桌子上還放著一盤打開了的豐收煙。豐收煙是幹部煙,一般老百姓是買不到的。豐收煙的氣味當然好,那支豐收煙快要燒到他的手指了,我盼望他把菸頭扔掉,但我知道他把菸頭扔掉今天我也不能撿了,如果我撿了,麻叔非把我的股踢爛不可。我還是有毅力的,關鍵時刻還是能夠剋制自己的。麻叔彎了一下,恭敬地問:“您就是孫主任吧?”那人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麻叔馬上就把老董同志開給我們的死亡證明遞上去,說:“我們隊裡一頭牛死了…”孫主任接過證明,掃了一眼,問:“哪個村的?”麻叔說:“太平村的。”孫主任問:“什麼病?”麻叔說:“老董同志說是急傳染病。”孫主任哼了一聲,把那張證明重新舉到眼前看看,說:“你們怎麼搞得?不知道牛是生產資料嗎?”麻叔說:“知道知道,牛是社會主義的生產資料,牛是貧下中農的命子!”孫主任說:“知道還讓它得傳染病?”麻叔說:“我們錯了,我們回去一定把飼養室全面消毒,改正錯誤,保證今後不再發生這種讓階級敵人高興讓貧下中農難過的事…”
“飼養員是什麼成分?”
“貧農,上溯八輩子都是討飯的!”孫主任又哼了一聲,從衣袋裡拔出水筆,往那張證明上寫字。他的筆裡沒有水了,寫不出字。他甩了一下筆,還是寫不出字。他又甩了一下筆,還是寫不出字。他站起來,從窗臺上拿過墨水瓶,吹吹瓶上的灰,擰開瓶蓋子,把水筆進去水。水筆水時,他漫不經心地問:“你們的牛在哪裡?”麻叔沒有回答。
我以為麻叔沒聽到孫主任的問話,就搶著替他回答了:“我們的牛在公社獸醫站大門外。”孫主任皺了一下短的眉,把墨水瓶連同水筆往外一推,說:“傳染病,這可馬虎不得,走,看看去!”麻叔說:“孫主任,不麻煩您了,我們馬上拉回去!”孫主任嚴厲地說:“你這是什麼話?革命工作,必須認真!走!”孫主任鎖門時,麻叔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我們的牛前圍著一大堆看熱鬧的人。孫主任撥開人靠了前。他扒開牛眼看看,又翻開牛看看,最後他看了看牛蛋子。他直起,拍拍手,好像要把手上的髒東西拍掉似的。圍觀的人們都聚會神地看著他,好像病人家屬期待著醫生給自己的親人下結論。孫主任突然發了火:“看著我幹什麼?你們,圍在這裡看什麼?一頭死牛有什麼好看的?走開,該幹什麼幹什麼去,這頭牛得的是急瘟疫,你們難道不怕傳染?”眾人一聽說是瘟疫,立即便散去了。
孫主任大聲喊:“老董!”老董同志哈著跑過來,站在孫主任面前,垂手肅立,鞠了一躬,說:“孫主任,您有啥吩咐?”孫主任揮了一下手,很不高興地說:“既然是急傳染病,為什麼還放在這裡?來來往往的人,不怕傳染嗎?同志,你們太馬虎了,這病一旦擴散,那會給人民公社帶來多大的損失?經濟損失還可以彌補,而政治影響是無法彌補的,你懂不懂?!”老董同志用雙手摸著褲子說:“我麻痺大意,我檢討,我檢討…”孫主任說:“別光嘴上檢討了,重要的是要有行動,趕快把死牛抬到屠宰組去,你們去解剖,取樣化驗,然後讓屠宰組高溫消毒,熬成肥料!”麻叔急了。搶到牛前,說:“孫主任,我們這牛不是傳染病,我們這牛是閹死的!”我看到老董同志的長條臉刷地就變成了白。
麻叔指著我和杜大爺說:“您要不相信,可以問他們。”孫主任看看老董同志,問:“這是怎麼回事?”老董同志結結巴巴地說:“是這麼回事,這牛確實是剛閹了,但它染了一種急病毒…”孫主任揮揮手,說:“趕快隔離,趕快解剖,趕快化驗,趕快消毒!”麻叔道:“孫主任,求求您了,讓我們把它拉回去吧…”孫主任大怒:“拉回去幹什麼?你想讓你們大隊的牛都染病毒嗎?你想讓全公社的牛都死掉嗎?你叫什麼名字?什麼階級出身?”麻叔麻臉幹黃,嘴哆嗦,但發不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