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鴻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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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損醒來的時候,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麼地方。他臉上蒙著一重重輕紗,癢癢的。他抬手一把抓開,忽然覺得肩上的傷口疼痛裂。於是想起來是怎麼一回事。他按著梅梅畫的地圖,總算潛入大孤山陰面,看得見攬月城的塔樓了。撞見了幾個蟄人的衛兵,都被他快速地解決掉。沒想到溜到城牆角,卻遇見了在城外遊蕩的黃衣妖女靈風,這一來,少不得殺了個天昏地暗。
黃損知道,要想過關,萬萬不能讓驚鴻宮的血鬼手指沾身。他身法靈活,東躲西避。饒是如此,靈風的手指還是搭上了他的左肩。那一刻他明明
到自己的血正在迅速地離開身體,幾乎不能呼
。生死之際,他奮力一掙,居然甩開了靈風,自己也幾乎暈倒。沒想到這時,又來了一個仙使秀霜。
黃損以為這下子肯定完蛋了。不知道為什麼,靈風卻撇下黃損,和秀霜吵了起來。黃損心中暗喜,猜想驚鴻宮裡面,原來也有重重矛盾的。他瞅了個機會逃開,以他的輕功,尚有一線希望。可是他已經失血,又耗了太多力氣。靈風警覺得厲害,動作也快,幾步就追上了他。靈風“嘻嘻”笑著,準備咬他的脖子。
就在這時,來了一個仙使微雨,帶著人。微雨匆匆喝住了靈風,命人把他綁了起來,送回宮裡。
“嘻嘻。”一聲怪笑,靈風的臉在輕紗帳幕後面閃了一下。
這裡,就是驚鴻宮裡面了。到處張著縹縹緲緲的紗簾,透過紗簾看得見面容白皙的少女們走來走去。
黃損咬咬牙站起來,走了出來,看見一張棋枰邊,兩個少女正在心不在焉兒地玩雙陸。其中一個面朝著黃損,正是見過的微雨。微雨抬頭看他過來,就衝著對面珠灰衣衫的少女微微一笑。
“小師叔,別來無恙?”珠灰衣衫的少女沒有轉身看他,只是脆生生地問了一句。她真的是顏歌。黃損倒沒有料到,她立刻就承認了。反而是他自己,一時間啞口無言。
威名遠播的驚鴻宮主,其實裝束很簡單,只穿了一件類似罩袍的珠灰袷衣,
間緩拖一綹玉帶,顯得身材單弱,還像個孩子。她斜靠在炕上,閒敲棋子,一頭烏雲散了一席。一雙粉
緙絲的小拖鞋挑在腳尖,顫啊顫的。
過了一會兒那雙小拖鞋就落了下來,顏歌道:“小師叔是來找我的吧?”一向機變過人的黃損,簡直不知如何開口。他,其實正是來找她的。但是…這從何說起呢!顏歌道:“想救出困在大孤山裡的武林同道是麼?”黃損終於可以回答了:“是。我來,想請你放大家一馬。”他微微抬起頭,紅得刺眼的絲毯上,繡著碧水鴛鴦。
“嘻嘻。”顏歌的笑聲輕得如同天邊浮雲,“這有何難啊,小師叔。”黃損覺得有些彆扭,師叔就是師叔,還要加一個“小”字。
“和我決鬥好了。你殺了我,不就一切好說?”她臉上依然是甜甜的笑意。黃損驚愕地揚起頭來,看見了她的臉。那是怎樣一種攝人心魄的美麗啊。居然以前從未發現,她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但是那種美麗的下面,似乎還多了一些陰沉的什麼,一些汙濁的什麼,就如同在一個韶齒妙齡的孩童面上,忽而閃現出枯骨的滄桑。她臉煞白,眼波將轉未轉之間,幾乎天地都要愁慘枯寂。這就是當年,崆峒山後古廟裡,那個單純得像一片新雪的小女孩顏歌麼?
“怎麼,你不敢?”她退開幾步,言語間有了很明確的殺氣。
“敢的。”黃損緩緩的站了起來,他沒有怕過所謂“驚鴻宮主”但聽得自己的骨頭,疼得“格格”作響。
黃損再一次地倒下了。一之間,居然連敗三次,只有苦笑的份兒。驚鴻宮主的手指緩緩地探了過來。黃損閉上眼,等著她掐斷自己的脖子。
一陣人的寒氣罩住了他全身,許久沒有動靜。黃損睜開眼,忽然看見了一對幽幽的瞳孔
了過來,張得極大,裡面是他自己清亮的影子。顏歌也在出神,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埋下頭,把嘴
貼在他的鎖骨上。嘴
柔軟而冰涼,黃損被她身上的涼意包繞著,忽然間心口劇烈地顫動起來,忍不住伸臂環住她的纖
。
“不——”顏歌慘叫了一聲,彈了出去,倒在絲毯上發出一陣痛楚的呻。黃損詫異極了,看見顏歌的左袖下面淌出了血。但他沒有看得分明,就恍恍惚忽地失去了知覺。
顏歌捲起了袖子,深了一口氣,猛地把手指
入了自己手臂的皮
裡面,源源不斷地
著。那條手臂上早是傷痕累累了。
“宮主,你怎麼又這樣——”微雨焦急道。
“我才不要這臭男人的血。”顏歌冷冷道。
醒來的時候,是睡在一個山裡。黃損心中一喜,猛地一坐起來,額頭便磕著了一塊凸起的岩石。
“砰”一聲響,疼得黃損忍不住齜牙咧嘴。這一下環顧四圍,才發現師父不在身邊,也不是山陽那個山。
很窄,他爬到
口想要出去,卻又忽地縮了回來。
那口是在高高的山崖上,掩映在一片枯敗的油松樹枝裡。山崖下面,分明還是攬月城的地盤,甚至隱隱能看見蟄人們月白
的袍子在風雪中飄蕩。
黃損看過地形,失望極了,一頭又倒回了裡躺著。自從他受了那致命一擊之後,大約過了多久?不知道。只是這個鬼地方,當真算得一個天然牢獄,上不挨天下不著地。雖說以他的功夫,這樣也不一定逃不出去,但是就這樣暴
在攬月城的眼皮子底下,什麼功夫都沒有用。只怕出去一步,他就沒了命。
是不是顏歌把他到這裡來的?當然,只有神通廣大的驚鴻宮主能夠做到。黃損長嘆一聲。她沒有把他殺死,卻關到了這裡,她想幹什麼?本來希望能夠說服顏歌,結果反倒被她打得一敗塗地。世事原本變幻難料,他卻天真地以為驚鴻宮主還是原來那個小歌。
何況從前,本是自己對她不起。說什麼,他也是難以啟齒。黃損慢慢地回想決鬥時驚心動魄的情形,想著想著,心裡又是一震,順手就去摸間的佩劍。劍卻居然還在,沒有被收繳。這一動彈時,他忽然發現自己身上的傷似乎好了許多,吃了什麼靈丹妙藥不成?伸伸胳膊、蹬蹬腿,力氣也像是恢復了。伸手觸及,原來的傷口敷上了藥,還密密地綁好了繃帶。黃損閉上眼,再次躺下。
“表哥——表哥——”黃損一睜眼,看見的是梅絡煙一雙幽深的眼睛,“你怎麼來的?”他話還沒有問完,頓時就明白了——梅絡煙的背後,本來是山巖壁的地方,搬開了一大塊岩石,
出一條秘道來。
梅絡煙冷靜依舊:“逍遙津,是山外通往攬月城裡面的惟一一條秘密通路。就連他們蟄人自己的人,也很少有知道的。”但是驚鴻宮主,還是知道的吧?黃損忽然明白了,頓時拿定了主意。轉頭朝梅絡煙笑笑:“梅梅你真厲害,連這都摸清楚了,這麼說將來我就有退路了。”梅絡煙的瞳孔縮了縮,“將來?你不走?”黃損笑道:“我現下還要跟驚鴻宮主談談,梅梅你快走吧,我怕那妖女就來了。”梅絡煙當年,用了怎樣的代價才換來這一條情報,今天又是憑了怎樣的勇氣孤身潛入攬月城來救他,不過他卻不能跟她走。梅絡煙慘然一笑,扭過臉去,道:“要不然我也留下。”黃損聞言,心裡一熱,大聲道:“梅梅,你有這番心意我便是死也無憾了。只是你——我要你一定好好地活下去。”梅絡煙仔細地瞧著黃損,眼睛的顏越來越淡:“胡說些什麼呢!我是跟你說著玩的。你不走,我就先走了。”黃損愣住了。就在這時,一個清泠泠的聲音傳了進來:“梅姑娘急什麼,等等呀——”梅絡煙心裡一涼,明白自己也走不了了,她已經看見珠灰
的輕盈少女,飄然落到了
口。不知她從哪個方向來的,無聲無息,連雪地上亦未留下半個腳印。
“攬月城是什麼地方,由得人進進出出的麼?小師叔呀——”顏歌聲如銀鈴,侃侃而言,“你看我師嬸,一個人辛辛苦苦跑來救你,多不容易。你可真不給人面子,——哦?”黃損不知做何答應。他已經見識過驚鴻宮主的陰陽怪氣,恐怕還是閉了嘴的好。顏歌自顧自地越過二人,望逍遙津裡面探了探腦袋,自言自語道:“不錯不錯。”然後擊了三下掌。黃損不又看了一眼她的手,的的確確少了右手的無名指。
秘道里面變戲法似的鑽出來三個披著青紗的女郎:“宮主神機妙算!”顏歌驕傲地笑了笑,嘴上還在謙虛:“也是秀霜消息來的靈通。若非她發現了梅女俠的行蹤,我們豈不是白忙?把這兩個人帶回宮裡去。”黃損終於怒了,亮出了劍。
“你省省吧,小師叔!”顏歌道。黃損真的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喜歡叫自己“小師叔”只見她舉起了四指頭的右手,朝他晃了晃,他的劍就拔不出來了。其實他重傷未愈,就連“幽微靈秀”中的隨便一個,也是奈何不了,何況驚鴻宮主自己在場。他可以不要命拼了,還有梅梅呢!梅絡煙瞧著顏歌,也就微笑了,那笑意裡面非苦非甜:“去就去罷。”黃損和梅絡煙被蒙上黑頭套。這一行人從後門蹩進了驚鴻宮。就聽見顏歌吩咐幽雲,把梅絡煙領進神窖。黃損不知道神窖指的是什麼,聽著名字必然是驚鴻宮裡安設的地牢密室一類,用來折磨犯人。黃損心念一動,就要出手。忽然頸中搭上了兩
冰涼的手指。
“乖乖的哦,小師叔。”顏歌的嗓音嬌柔無比,誰又想得到她只要再那麼輕輕一彈,黃損就立時斃命呢。可是黃損這一回是下定了決心。
“嗯?那你就看一眼好了。”顏歌道。頭罩忽地沒了,黃損四下一望,發現自己立在一個小院子裡面,院中長滿了萱草。但是,梅絡煙早就不見了。幽雲卻還在,帶走梅梅的是微雨和靈風。
“我們現下是在驚鴻宮的北首。梅師嬸麼,大概已經在神窖裡面歇息去了。神窖在驚鴻宮的最最南邊,是個極隱秘的所在,入口藏在一株大的雲錦杜鵑下面。冬天的時候,沒有杜鵑花,樹枝上纏了十二道緋紅的綾子。我不騙你,你可記好了。”黃損又一次絕瞭望,任他怎樣聰明,也簡直無話可說。顏歌懶得再給他帶頭套子,卻打發了幽雲,徑直把黃損領進一間屋子。
“哪裡?”黃損冷冷道。
“我的臥室。”黃損才不相信。他一進門,就覺出這屋裡沒有人氣。顏歌反鎖了房門,樂顛顛地旋了一圈。屋裡的陳設美無比。不過
帳裡是空的,沒有被褥,而且散發著一種奇怪的味道。這不可能是她睡覺的地方。
“宮主的臥室,沒人敢隨便進來。如果不是藏在這裡,你一準被他們拉出去,變成…呵呵。”她自己坐在沿上,隨手指了指一張凳子,“坐——”黃損就坐了:“你到底想幹什麼?”
“咦?”顏歌眨了眨眼睛,“小師叔,你怎麼不叫我的名字,總是你啊我的?”黃損臉變了變:“宮主——到底想幹什麼!”顏歌聞言,低了一回頭,旋即抬起眼睛冷冷道:“我要把你關在這裡,一輩子都不準走!”
“我進來,也就沒打算活著出去!”黃損忽然一個箭步跨到顏歌面前。顏歌“呀”了一聲,縮到角。不料黃損蹲下身子,順手就從
底下拖出了一匹青紗。青紗裡裹著冰涼的屍體,屍體頸中翻著白花花的傷口,傷口裡一點血都沒有,分外的詭異。屍體
出臉,黃損卻是大大的意外,瞪著她,半晌方擠出一句:“真是十惡不赦!”顏歌把屍體踢回
底下,朝他微微地笑了笑。然而這個笑容還沒有來得及完成,就扭曲得支離破碎,顏歌扯下了半幅帳子,把臉埋入了進去。紅綃帳子一塊一塊浸透,似乎滴下血來。
“我不願意殺她,我本不願意殺任何人!”她揮舞著殘缺的手指,把頭髮扯得亂紛紛的,“可是她看見梅姑娘來救你了,我不殺她怎麼辦?要怪就怪你的梅梅,誰要她多事!”黃損一時無言,只有等著她自己漸漸平靜,就這麼耗著。
黃損問:“剛才你替我裹的傷?”顏歌茫然道:“是。”黃損在邊坐下,挽起她的頭髮,一綹一綹慢慢地梳理起來。
門忽然開了。於是攬月城主和花紅柳綠的一眾人等,看見半垂的紅綃帳裡,驚鴻宮主和一個衣衫襤褸的年輕男子偎依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