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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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三觀讓二樂躺在家裡的上,讓三樂守在二樂的身旁,然後他背上一個藍底白花的包裹,
前的口袋裡放著兩元三角錢,出門去了輪船碼頭。
他要去的地方是上海,路上要經過林浦、北蕩、西塘、百里、通元、松林、大橋、安昌門、靖安、黃店、虎頭橋、三環、七里堡、黃灣、柳村、長寧、新鎮。其中林浦、百里、松林、黃店、七里堡、長寧是縣城,他要在這六個地方上岸賣血,他要一路賣著血去上海。
這一天中午的時候,許三觀來到了林浦,他沿著那條穿過城鎮的小河走過去,他看到林浦的房屋從河兩岸伸出來,一直伸到河水裡。這時的許三觀解開棉襖的紐扣,讓冬天溫暖的陽光照在前,於是他被歲月曬黑的
口,又被寒風吹得通紅。他看到一處石階以後,就走了下去,在河水邊坐下,河的兩邊泊滿了船隻,只有他坐著的石階這裡沒有停泊。不久前林浦也下了一場大雪,許三觀看到身旁的石縫裡鑲著沒有融化的積雪,在陽光裡閃閃發亮。從河邊的窗戶看進去,他看到林浦的居民都在吃著午飯,蒸騰的熱氣使窗戶上的玻璃白茫茫的一片。
他從包裹裡拿出了一隻碗,將河面上的水刮到一旁,舀起一碗下面的河水,他看到林浦的河東在碗裡有些發綠,他喝了一口,冰冷刺骨的河水進入胃裡時,使他渾身哆嗦。他用子抹了抹嘴巴後,仰起脖子一口將碗裡的水全部喝了下去,然後他雙手抱住自己猛烈地抖動了幾下。過了一會兒,覺得胃裡的溫暖慢慢地回來了,他再舀起一碗河水,再次一口喝了下去,接著他再次抱住自己抖動起來。
坐在河邊窗前吃著熱氣騰騰午飯的林浦居民,注意到了許三觀,他們打開窗戶,把身體探出來,看著這個年近五十的男人,一個人坐在石階遠下面的那一層上,一碗一碗地喝著冬天寒冷的河水,然後一次一次地在那裡哆嗦,他們就說:“你是誰?你是從哪裡來的?沒見過像你這麼口渴的人,你為什麼要喝河裡的冷水,現在是冬天,你會把自己的身體喝壞的。你上來吧,到我們家裡來喝,我們有燒開的熱水,我們還有茶葉,我們給你沏上一壺茶水…”許三觀抬起頭對他們笑道:“不麻煩你們了,你們都是好心人,我不麻煩你們,我要喝的水太多,我就喝這河裡的水…”他們說:“我們家裡有的是水,不怕你喝,你要是喝一壺不夠,我們就讓你喝兩查、三壺…”許三觀拿著碗站了起來,他看到近旁的幾戶人家都在窗口邀請他,就對他們說:“我就不喝你們的茶水了,你們給我一點鹽,我已經喝了四碗水了,這水太冷,我有點喝不下去了,你們給我一點鹽,我吃了鹽就會又想喝水了。”他們聽了這話覺得很奇怪,他們問:“你為什麼要吃鹽?你要是喝不下去了,你就不會口渴。”許三觀說:“我沒有口渴,我喝水不是口渴…”他們中間一些人笑了起來,有人說:“你不口渴,為什麼還要喝這麼多的水?你喝的還是河裡的冷水,你喝這麼多河水,到了晚上會肚子疼…”許三觀的在那裡,抬著頭對他們說:“你們都是好心人,我就告訴你們,我喝水是為了賣血…”
“賣血?”他們說“賣血為什麼要喝水?”
“多喝水,身上的血就會多起來,身上的血多了,就可以賣掉它兩碗。”許三觀說著舉起手裡的碗拍了拍,然後他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堆到了一起。他們又問:“你為什麼要賣血?”許三觀回答:“一樂病了,病得很重,是肝炎,已經送到上海的大醫院去了…”有人打斷他:“一樂是誰?”
“我兒子,”許三觀說“他病得很重,只有上海的大醫院能治。家裡沒有錢,我就出來賣血。我一路賣過去,賣到上海時,一樂治病的錢就會有了。”許三觀說到這裡,出了眼淚,他
著眼淚對他們微笑,他們聽了這話都怔住了,看著許三觀不再說話。許三觀向他們伸出了手,對他們說:“你們都是好心人,你們能不能給我一點鹽?”他們都點起了頭,過了一會兒,有幾個人給他送來了鹽,都是用紙包著的,還有人給他送來了三壺熱茶。許三觀看著鹽和熱茶,對他們說:這麼多鹽,我吃不了,其實有了茶水,沒有鹽我也能喝下去。
“他們說:”鹽吃不了你就帶上,你下次賣血時還用得上。茶水你現在就喝了,你趁熱喝下去。
“許三觀對他們點點頭,把鹽放到口袋裡,坐回到剛才的石階上,他這次舀了半碗河水,接著拿起一隻茶壺,把裡面的熱茶水倒在碗裡,倒滿就一口喝了下去,他抹了抹嘴巴說:”這茶水真是香。
“許三觀接下去又喝了三碗,他們說:”你真能喝啊。
“許三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站起來說:”其實我是著自己喝下去的。
“然後他看看放在石階上的三隻茶壺,對他們說:”我要走了,可是我不知道這三隻茶壺是誰家的,我不知道應該還給誰?
“他們說:”你就走吧,茶壺我們自己會拿的。
“許三觀點點頭,他向兩邊房屋窗口的人,還有站在石階上的人鞠了躬,他說:”你們對我這麼好,我也沒什麼能報答你們的,我只有給你們鞠躬了。
“然後,許三觀來到了林浦的醫院,醫院的供血窒是在門診部走廊的盡頭,一個和李血頭差不多年紀的男人坐在一張桌子旁,他的一條胳膊放在桌子上,眼睛看著對面沒有門的廁所。許三觀看到他穿著的白大褂和李血頭的一樣髒,許三觀就對他說:”我知道你是這裡的血頭,你白大褂的前和袖管上黑乎乎的,你
前黑是因為你經常靠在桌子上,袖管黑是你的兩條胳膊經常放在桌子上,你和我們那裡的李血頭一樣,我還知道你白大褂的
般上也是黑乎乎的,你的
股天天坐在凳子上…“許三觀在林浦的醫院實了血,又在林浦的飯店裡吃了一盤炒豬肝,喝了二兩黃酒。接下去他走在了林浦的街道上,冬天的寒風吹在他臉上,又灌到了脖子裡,他開始知道寒冷了,他覺得棉襖裡的身體一下子變冷了,他知道這是賣了血的緣故,他把身上的熱氣賣掉了。他
到風正從
口滑下去,一直到腹部,使他肚子裡一陣陣
搐。他就捏緊了
口的衣領,兩隻手都捏在那裡,那樣子就像是拉著自己在往前起。
陽光照耀著林浦的街道,許三觀身體哆嗦著走在陽光裡。他走過了一條街道,來到了另一條行道上,他看到有幾個年輕人靠在一堵灑滿陽光的牆壁上,眯著眼睛站在那裡曬太陽,他們的手都在袖管裡,他們聲音響亮他說著,喊著,笑著。許三觀在他們面前站了一會兒,就走到了他們中間,也靠在牆上;陽光照著他,也使他眯起最眼睛。他看到他們都扭過頭來看他,他就對他們說:”這裡暖和,這裡的風小多了。
“他們點了點頭,他們看到許三觀縮成一團的靠在牆上,兩隻手還緊緊抓住衣領,他們互相之間輕聲說:”看到他的手了嗎?把自己的衣領抓得這麼緊,但是有人要用繩子勒死他、他拚命抓住繩子似的,是不是?
“許三觀聽到了他們的話,就笑著對他們說:”我是怕冷風從這裡進去。
“許三觀說著騰出一隻手指了指自己的衣領,繼續說:”這裡就像是你們家的窗戶,你們家的窗戶到了冬天都關上了吧,冬天要是開著客戶,在家裡的人會凍壞的。
他們聽了這話哈哈笑起來,笑過之後他們說:“沒見過像你這麼怕冷的人,我們都聽到你的牙齒在嘴巴里打架了,你還穿著這麼厚的棉祆,你看看我們,我們誰都沒穿棉襖,我們的衣領都敞開著…”許三觀說:“我剛才也敝開著衣領,我剛才還坐在河邊喝了八碗河裡的冷水…”他們說:“你是不是發燒了?”許三觀說:“我沒有發燒。”他們說:“你沒有發燒?那你為什麼說胡話?”許三觀說:“我沒有說胡話。”他們說:“你肯定發燒了,你是不是覺得很冷?”許三觀點點頭說:“是的。”
“那你就是發燒了。”他們說“人發燒了就會覺得冷,你摸摸自己的額頭,你的額頭肯定很燙。”許三觀看著他們笑,他說:“我沒有發燒,我就是覺得冷,我覺得冷是因為我賣…”他們打斷他的話“覺得冷就是發燒,你摸摸額頭。”許三觀還是看著他們笑,沒有伸手去摸額頭,他們催他:“你快摸一下額頭,摸一下你就知道了。摸一下額頭又不費什麼力氣,你為什麼不把手抬起來?”許三觀抬起手來,去摸自己的額頭,他們看著他,問他:“是不是很燙?”許三觀搖搖頭“我不知道,我摸不出來,我的額頭和我的手一樣冷。”
“我來摸一摸。”有一個人說著走過來,把手放在了許三觀的額頭上,他對他們說:他的額頭是很冷。
“另一個人說:”你的手剛從管裡拿出來,你的手熱乎乎的,你用你自己的額頭去試試。
“那個人就把自己的額頭貼到許三觀的額頭上,貼了一會後,他轉過身來摸著自己的額頭、對他們說:”是不是我發燒了?我比他燙多了。
“接著那個人對他們說:”你們來試試。
“他們就一個一個走過來,一個挨著一個貼了貼許三觀的額頭,最後他們同意許三觀的話,他們對他說:”你說得對,你沒有發燒,是我們發燒了。
“他們圍著他哈哈大笑起來,他們笑了一陣後,有一個人吹趙了口哨,另外幾個人也吹起了口哨,他們吹著口哨走開去了,許三觀看著他們走去,直到他們走遠了,看不見了,他們的口哨也聽不到了。許三觀這時候一個人笑了起來,他在牆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他的周圍都是陽光,他覺得自己身體比剛才暖和一些了,而抓住衣領的兩隻手已經凍麻了,他就把手放下來、
到了袖管裡。
許三觀從林浦坐船到了北蕩,又從北盪到了西塘,然後他來到了百里。許三觀這時離家已經有三天了,三天前他在林浦賣了血,現在他又要去百里的醫院賣血了。在百里,他走在河邊的街道上,他看到百里沒有融化的積雪在街道兩旁和泥漿一樣骯髒了,百里的寒風吹在他的臉上,使他覺得自己的臉被吹得又乾又硬,像是掛在屋簷下的魚乾,他棉襖的口袋裡著一隻喝水的碗,手裡拿著一包鹽,他吃著鹽往前走,嘴裡吃鹹了,就下到河邊的石階上,舀兩碗冰冷的河水喝下去,然後回到街道上,繼續吃著鹽走去。
這一天下午,許三現在百里的醫院賣了血以後,剛剛走到街上,還沒有走到醫院對面那家飯店,還沒有吃下去一盤炒豬肝,喝下去二兩黃酒,他就走不動了。他雙手抱住自己,在街道中間抖成一團,他的兩枝折斷似的,他的兩條腿一彎,他的身體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