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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世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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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個假設,在提出以前,必須先介紹方家父子。方家父子者,桐城方拱乾與他的長子方玄成。桐城之方有兩家,與冒闢疆齊名的方以智是一家,方拱乾父子又是一家。方拱乾晚境坎坷,但行事別有苦心。當福王在南京即位後,忽然來了一個"朱雲太子",使得福王的地位很尷尬。這個所謂"太子",實在是假冒的;事實上擁立福王的劉正宗之,已決定假的也好,真的也好,一律當作假冒來辦。但是,要證明為假太子,卻不容易;只有一個人具此資格,就是方拱乾,因為他曾官詹事府少詹事,為東宮官屬,見過崇禎的所有皇子。

於是請了方拱乾來認人,一看是假冒的,方拱乾卻不作聲,意思便是當真的看。其時為此案已鬧得天翻地覆,雄踞上游的左良玉揚言將舉兵清君側,因此方拱乾的態度非常重要,只要他能具體指證為假冒,事態立即可以澄清,但方拱乾吝於一言;這自然不是唯恐天下不亂,而是:第一,福王不似人君;第二,此"太子"雖假,尚有兩"太子"在北方下落不明,亦可能會到南京,神器有歸;第三,為百姓留著"吾君有子未死"的希望,可以號召仁人義士,反清復明。

這個想法是不是切合實際,可以不論,但當時只要他肯說一句"假的!"富貴可以立致,否則必為劉正宗等人恨之入骨,而方拱乾寧取後者,其為人可想。

到後來果然,順治十四年丁酉科場案,方家被禍最慘,父母兄弟子並徙寧古塔,至康熙即位,赦回,曾作《寧古塔志》,篇首慨乎言之:"寧古何地?無往理亦無還理,老夫既往而復還,豈非天哉!"方冒兩家,關係至深;方拱乾與冒起宗,鄉榜會榜皆為同年,不特通家之好,兩家直如一家。方拱乾為子起名,原則是"文頭武尾",即第一字為一點一橫開始,第二字末筆為一捺,如玄成、膏茂、亨鹹、章等皆是;冒起宗為子起名,亦復如此,雖為單名,亦是"文頭武尾",故冒闢疆名襄,其弟無譽名褒。

兩家且共患難,冒闢疆以康熙五年丙午作方拱乾祭文,記其事雲:乙酉先大夫督漕上江,襄辭捧台州之檄,率母避難鹽官。時年伯與伯母,俱自北都被賊難,顛沛奔走,率諸兄亦來鹽官。未幾,大兵南下,連天烽火,再見崩坼;兩家咫尺不相顧,荒村漠野,竄逐東西,備歷杜老彭衙之慘,卒各罹殺掠。幸府仰俱亡恙,蓬跣再入城,伯母親為襄剪髮。旅館側,襄與三兄寢簷隙,以一氈並以裹而坐,遂致寒症,寢疾百,死一夜復生。年伯、伯母與先大夫、老母及諸兄,皆執襄手,悲傷慘痛。作一襄有"長夜不眠如度歲,此時若死竟無棺"之句,年伯與鹽官諸君含淚和之。

鹽官即浙江海鹽,甲申、乙酉避難情事,影梅庵述之綦詳;易言之,董小宛與方家父子亦曾共患難。及至方拱乾遇赦而歸,與冒家過從甚密。祭文中又記:年伯母一魚一菜必手製相貽,而年伯又繼之以詩。至於揚扢風雅,商訂筆墨,倡和宣爐,無一聚不盡歡,無一字不溢贊;手札頻寄,亦無不淋漓盡致。一兩兒稱諸兄,一如襄之稱年伯;年伯愀然曰:"爾父齒長,當以諸叔稱;且系以吾家行次,方見兩家世誼。"其古道如此。(按:這是說冒闢疆兩子稱方玄成等為"老伯",而方拱乾以為應照行次稱叔,方如一家。)兩家是如此深的情,而令人大惑不解的是,曾在"鹽官"一起共過患難,且亦必蒙方拱乾夫人憐愛的董小宛"病歿",以及冒闢疆以《影梅庵憶語》分送友好,題贈不知凡幾時,方家兄弟始終無一詩一詞之吊。這在情理上是萬萬說不過去的。

按:自甲申、乙酉以後,方拱乾父子覆成新貴,方拱乾仍入詹事府;長子方玄成順治六年成進士,入翰林,後且為世祖選入"南書房行走",凡行幸必扈從,是最得寵的文學侍從之臣。當董小宛出事時,方玄成在翰林院當庶吉士;他的詩才極富,《鈍齋詩集》動輒數十的排律,果真董小宛香消玉殞,而與冒闢疆九年共患難、享清福,又是如此纏綿悱惻,遇到這樣的好題目,豈能無詩?

合理的推測,詩是一定有的,而且也應該有安的書信,但卻不能發表。因為他們的關係太深了,相共的秘密太多了。關係既深,則連遮人耳目的詩文亦不必有;秘密太多,則述及之事,唯有"付諸丙丁",不留一字。

我相信董小宛入宮以後的情形,由於方玄成還在"南書房行走",且亦尚未被禍,耳目所及,見聞較真,由他透出來的真相,一定不少。至於董小宛剛剛被掠至北時,冒闢疆及他的家人,自然要打聽行蹤,而在北方唯一可託之人,就是方家父子。相信順治七年由初夏至秋深,方家父子一定有幾封信給冒闢疆報告調查的結果;而在順治七年、八年庚辛之際,冒闢疆有約一百天的行蹤不明,我的推斷是秘密北行,跟方家父子當面商量有無珠還合浦的可能。

這個假設如果不說,則冒闢疆是親身經歷了睿親王多爾袞身後滄桑的人;多爾袞死後抄家是在順治八年二月,當時朝臣承鄭親王濟爾哈朗之指,群起而攻,冒闢疆如果據實陳詞,自必列為多爾袞的罪狀之一,而董小宛亦很可能"遣還"。但終於沒有。吳梅村題董小宛畫扇兩絕,"半折秋風還入袖,任他明月自團圓",上句自是形同秋扇,而實未捐;下句即指放棄破鏡重圓之想。至於放棄的原因,已無可究詰,或者以為沒入掖庭,不易放出;或者以為可能因此賈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總而言之,董小宛被掠之事,到此才算塵埃落地,冒闢疆決定了處理的原則,視作"亡姬";而言辛卯"獻歲二長逝",雖有諱去真相的作用,實亦不得已而云然。因為前一年始終未發董小宛"病歿"的訃聞,對至好亦只說她久病,所以龔芝麓在順治七年臘月給冒闢疆寫信時,還曾問到董小宛的病情。

我曾細檢《同人集》,發現冒闢疆為董小宛設靈影梅庵,事先並無至好參加,而以《影梅庵憶語》代替訃聞,因此吊董小宛的詩,在江南者為這年秋天;在北方聞訃較遲,那就到冬天了。如龔芝麓是由趙開心回京,帶去了"憶語"及冒闢疆的信,方知此事——當然,真相是心照不宣的,表面上不得不有弔唁之函。

關於董小宛入宮,方孝標深知始末,且必曾助冒闢疆尋訪,今於《同人集》中獲一消息,《巢民詩集》卷五有一題雲:"方樓岡去閩,相別三年,深秋過邗,言懷二首。"詩為七律;此詩應作於康熙七年戊申,其時冒闢疆自蘇州至揚州,《同人集》中有"虹橋?集"詩;中秋與方孝標父子同泛舟虹橋,作一七律,題為:"廣陵中秋客隨園,攜具同方樓岡世五,令子長文、譽子;姜綺季、徐石霞、孫孟白及兒丹書,泛舟虹橋。夜歸,樓岡重開清?賞月,即席刻燭限韻,各成二首。"第一首雲:"華濃上桂花枝,明月揚州此會奇。老去快逢良友集,興來仍共晚舟移。青天碧海心誰見,白髮滄江夢自知。多少樓臺人已散,偕歸密坐更銜卮。"結句"偕歸密坐",則知賞月之宴只方孝標兩子長文、譽子及冒闢疆子丹書在座,其餘姜、徐、孫三客不與。"密坐"者密談;而由"青天碧海心誰見"句,可知所談者必為董小宛。

至於順治七年秋,冒闢疆曾經北上,《容齋千首詩》中,似亦有跡象可參。

《容齋千首詩》為康熙朝武英殿大學士李天馥的詩集,鄧石如說他"安徽桐城籍",而詩集標明"合肥李天馥"著。他是順治十五年的進士,端敬(董小宛)薨,世祖崩,正在當翰林;以後由檢討歷官至大學士,始終不曾外放,因而對京中時事,見聞真切,非遠地耳食者可比。鄧石如在《清詩紀事初編》中,介紹他的詩說:"其詩體格清俊,自注時事,足為參考之資。"詩集為其門下士奇齡所選;"別有古宮詞百首,蓋為董鄂妃作",後來"因有避忌,遂未入集"。我所見的本子,果無此百首宮詞,不知鄧石如又從何得見。或者他所見的是初刻本,以後因有避忌,遂即刪去。其他因避忌而有刪除之跡,迄今可見。如"隨駕恭謁孝陵恭紀二律","漁陽東下曉宜,正是巡陵擊"以下空白九字,即第二句少二字,第三句全刪,然後接第一聯對句:"到來桓表出華蕤。"此九字之諱,無疑地,由於"南山仍錮慎夫人"之故。

這百首"古宮詞"的內容,鄧石如曾略有介紹,為端敬即董小宛的另一堅強證據,且是正面的,更覺可貴。

詩前有序,鄧之所引數語,真字字來歷:"昭陽殿裡,八百無雙;長信宮中,三千第一。愁地茫茫,情天漠漠;淚珠事業,夢蝶生涯。在昔同傷,於今共悼。"我曾推斷,董小宛自睿邸沒入掖庭,先曾為孝莊女侍,今由"長信宮中"一語證實。"愁地"、"情天"自是詠冒、董兩地相思;"淚珠事業"雖為泛寫,但亦有李後主入宋,"夕以淚洗面"之意在內;"夢蝶生涯",加上下面"在昔同傷,於今共悼",則連鄧石如都無法解釋,因為他亦只知道"董鄂妃先入莊邸",而不知董鄂妃即董小宛。"在昔同傷"者,《影梅庵憶語》中的"亡姬";"於今共悼"者,世祖御製文中的端敬。玉溪詩:"莊生曉夢蝴蝶,望帝心託杜鵑",如移用為描寫董小宛入宮後冒闢疆的心境,亦未嘗不可。

鄧石如又說:"詞中'高睡足猶慵起,薄命曾嫌富貴家',明言董鄂妃先入莊邸。"其實此是明言董鄂妃非鄂碩之女;若為鄂碩之女,則原出於富貴之家,何嫌之有?而八旗女子,生為貴妃,歿為皇后,又何得謂之薄命?又說:"雲'桃花滿地牢落,萬片香魂不可招',明言悼亡。"其實,此是明言董小宛的出身,與"薄命"呼應;但"輕薄桃花",殊非美詞。在冒闢疆則擬董小宛為梅花,別當有說,此不贅。

現在再掉回筆來,談冒闢疆可能北行的蛛絲馬跡。容齋七言古中,有"行路難八首存三";周棄子先生說:"凡以'行路難'為題者,意思是所求難達;必有本事在內,故每多不可解。"誠然,如李詩"其五"有句:"夫何一旦成遐棄?今之真昔偽。"如不知董小宛曾"死"過一回,即不知此作何語。按:"遐棄":"不是恐君子二三其德而棄我,恐在外有疾病,或罹王法死亡,皆是。"見《詩·會箋》。這兩句詩譯成白話文便是:"怎麼一下子會死了呢?如果此刻是真的死掉了,那麼以前說她'長逝',自然是假的囉?"因此,這"八首存三"的《行路難》,可信其為冒闢疆所作。第一首雲:月明開樽花滿堂,蛾眉迭進容儀光。

安歌飛飲歡未劇,攬衣獨起思彷彿。

瀟湘渺渺秋水長,維山迢遞不可望。

我所思兮渺天末,往從之限河梁。

行路難、行路難,悲蛇盤,愁鳥道。

丈夫會應摶扶搖,安能躑躅長林草?

按:上引者為第一首,起句在《同人集》中亦有印證。庚寅年天,先有集會龔芝麓寓所的"三十二芙蓉齋倡和";繼有冒闢疆借寓"友雲軒倡和",鄉思忽動,歸後乃知"金爐不復薰,紅妝一朝變";此後有趙而忭將回湖南寄別及冒闢疆和韻七律一首;接著便是"深翠山房倡和"。

此一部分一共六首詩。第一首為杜凱所作"闢疆盟兄評點李長吉集歌",結尾一段雲:"君有如花女校書,琉璃硯匣隨身俱。海壖僻靜少人至,更種梅花香繞廬;曷當著述傳千秋,此卷珍重為前茅。東野玉溪不足道,還與賀也喚起謫仙才。我今作歌寧妄贊,漁舟偶過桃源岸。"此是諄勸冒闢疆,忘卻一時相思之苦,致力名山事業,孟東野、李玉溪不足道,由李賀鬼才上追太白仙才,勉甚至,但觀最後兩語,全篇顯然未完,以下必因有礙語而刪去。第二首為李長科所作,題為"闢疆招集深翠山房,即席和尊公先生原韻",而冒起宗的原唱及其他和作一概不見,獨存李長科一首者,是因為唯此一首並未洩密。

第三、四、五共七律三首為一組,作者為吳綺、範汝受、李長科。吳綺制題雲:"月夜集闢疆社長深翠山房,喜範汝受至自崇川,即席限韻。"所限之韻為十三元,範汝受和吳綺原韻,李長科就元韻另作,而和冒闢疆的和作。

第六首顧大善作,已在辛卯,只以題作"辛卯嘉平月夜宿深翠山房同伯紫賦",因歸刊於此,與前一年秋天的倡和無關。

所謂"月明開樽花滿堂",即指"月夜集闢疆社長深翠山房"。首四句寫滿座皆歡,唯有冒闢疆觸景生情,益病相思,情事如見。"瀟湘渺渺"則所思者為洛神,"緱氏"用王子晉仙去之典,皆指董小宛。按:此詩為李天馥於端敬薨後所作,所擬董小宛為洛神、為王子晉;而在當時,行蹤固尚不盡明瞭,"我所思兮渺天末",用一"渺"字可知。最後亦是勸勉之意,應出山做一番事業,不必隱居自傷。

《行路難》的第二首,標明"其五";料想其二、三、四等四首,為描寫北上及與方孝標聚晤的情形;以及董小宛被掠,多爾袞被抄家,董小宛入"長信宮"——太后所居的慈寧宮的經過。其五的原句是:"桃李花,東風飄泊徒諮嗟。憶昔新婚時,婀娜盛年華。爾時自分鮮更,不謂舉動皆言嘉。夫何一旦成遐棄?今之真昔偽。辭接頗不殊;眉宇之間不相似。還我幼時明月珠,毋令後人增嫌忌。"自"桃李花"起六句,當是據《影梅庵憶語》描寫董小宛在冒家的情況。起兩句指董小宛為宿逋所苦,與自西湖遠遊黃山諸事。三、四兩句,點出在冒家時為盛年;五、六兩句,即冒闢疆所描寫董小宛的種種長處,而亦兼指御製端敬行狀,皮裡陽秋,有"情人眼裡出西施"之意。

"夫何一旦成遐棄?今之真昔偽"以下四句頗費推敲,"辭接頗不殊;眉宇之間不相似",明明是寫會面的光景,覺得董小宛說話時的聲音語氣與過去沒有什麼兩樣,但容貌神情不大相像。這是怎麼回事?莫非冒闢疆北上後,竟得與董小宛相見?倘或如此,又以何因緣得有此會?凡此都是極不可解,也可說極不可能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