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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寬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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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侯知道曉晨的悲傷痛苦不僅僅是因為他,還因為程致遠。某個角度來說,他媽媽和程致遠都是殺死曉晨父親的兇手,但曉晨對他媽媽沒有情,對程致遠卻有喜歡、信任,甚至可以說,在這幾個月裡,他是她唯一的依賴和溫暖,正因為如此,她現在的痛苦會格外強烈。沈侯不是在意曉晨恨程致遠,但所有的恨首先折磨的是她自己,他不想她因為要自己去恨程致遠而痛苦。

沈侯無聲地吁了口氣,說:“以前的我要是知道我現在說的話,肯定會吃驚地罵髒口。曉晨,我不是想為程致遠說好話,但有的話不吐不快。你昨天罵程致遠是瘋子,我倒覺得,他不是瘋子,是傻子!做唯一的知情者,天天面對你和你媽媽,他會很享受嗎?你恨自己付出了信任和,可你的信任和實際就是最好的刑具,每天都在懲罰折磨他。在你不知道時,他已經每天都像你現在一樣痛苦了。”曉晨沒有說話,可沈侯覺到她在認真地傾聽。

沈侯說:“我不會原諒程致遠娶了你,但我必須為他說句公道話。程致遠並不是為了不讓自己做噩夢,才選擇欺騙你!應該說,他以前只是晚上做噩夢,可自從他選擇了欺騙你、娶你的那天起,他不但要晚上做噩夢,連白天都生活在噩夢中!”顏曉晨哽咽地說:“沒有人他這麼做!”

“是沒有人他這麼做,但他愛你,他寧可自己夜夜做噩夢,也想陪著你熬過所有痛苦,他寧可自己一直被良心折磨,也希望你能笑著生活。”顏曉晨一下子抬起了頭,震驚地瞪著沈侯。她看沈侯的表情不像是開玩笑,用力地搖搖頭“不可能!”沈侯說:“你完全不知道,只是因為他恐懼愧疚到什麼都不敢表。就算他欺騙了你,也是用他的整個人生做代價。”顏曉晨半張著嘴,完全沒有辦法接受沈侯說的話。

“曉晨,程致遠真的不是自私的瘋子,只是一個曾經犯了錯的傻子。我們都不是成心犯錯,但有時候,人生的意外就像地震,沒有任何人想,可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我輕鬆地要求你幫我代考,卻本不知道我無意的一個舉動,會導致什麼可怕的結果,我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可饒恕,你卻原諒了我。只要我們都為自己的錯誤接受了足夠的懲罰,真心懺悔後,是不是該獲得一次被原諒的機會?”

“那怎麼能一樣?”

“那怎麼不一樣?”顏曉晨猛地站了起來,哭著喊:“那是我爸爸的命!你們的錯誤,拿走的是我爸爸的命!”沈侯也站了起來,用力拉住顏曉晨的手,強放在自己心口,想讓她受到這一刻他的痛苦一點不比她少“我們都知道!你以為只有你的眼淚是眼淚嗎?只有你的痛苦才是真的痛苦嗎?我們的淚水和你一樣是苦的!你的心在被凌遲時,我們的心也同樣在被凌遲!”

“但是,只有我和媽媽失去了最愛的人!”顏曉晨一邊落淚,一邊用力出手,決然轉身,離開了場。

沈侯的手無力地垂下,他看著她的背影,一點點走出他的視線,低聲說:“不是隻有你們,我們也失去了最愛的人!”顏曉晨不想媽媽起疑,裝作仍在正常上班,掐著下班的時間趕到了醫院。到了病房,媽媽不在,她給媽媽打電話,媽媽說她在樓下的小花園裡散步,讓她下樓去找她。

顏曉晨下了樓,在噴水池邊的樹蔭下找到了媽媽。媽媽穿著藍的條紋病號服,坐在長椅上,呆呆地看著噴水池,目光平靜到死寂。

顏曉晨走到她身邊,不敢坐下,輕輕叫了聲:“媽媽,我來了。”媽媽像是仍在出神,沒有吭聲。

顏曉晨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正好看到她的頭頂。才四十四歲,這個年紀的很多女人依舊風韻猶存,走到哪裡都不可能被當作老人,媽媽的頭髮卻已經稀疏,還夾雜著不少白髮,怎麼看都是個老人了。顏曉晨記得媽媽一家三姐妹,個個都長得不錯,但數媽媽最好看,一頭自來卷的長髮,濃密漆黑,鵝蛋臉,皮膚白皙,雙眼皮的眼睛又大又亮,她都已經七八歲了,還有男人守在媽媽的理髮店裡,想追求媽媽。但是,爸爸走了之後,媽媽就像一株失去了園丁照顧的玫瑰花,迅速地枯萎凋謝,如今,再看不到昔的美麗。

顏曉晨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不想當著媽媽的面哭,她悄悄抹去了眼淚。

媽媽像是回過神來,終於開口說話:“如果我能忘記你爸爸,也許我會好過很多,你也能好過很多,但是,我沒辦法忘記!你爸爸走了多久了?已經五年了!你知道我這些年的子是怎麼過來的嗎?”媽媽拉起了袖子,她的胳膊上有著一道道傷痕,累累疊疊,像是蜘蛛網一般糾結在一起,顏曉晨震驚地看著,她從不知道媽媽身體上有這些傷痕。

媽媽一邊撫摸著虯結的傷痕,一邊微笑著說:“活著真痛苦!我想喝農藥死,你又不讓我死,非著我活著!你在學校的那些子,有時候,我回到那個陰冷的家裡,覺得活不下去,又想喝農藥時,就拿你爸爸沒有用完的剃鬍刀,割自己。我得讓你爸爸提醒我,我再想死,也不能帶著你一塊兒死!”顏曉晨的眼淚刷的一下,像江河決堤般湧了出來。

顏媽媽看了她一眼,說:“你別哭!我在好好跟你說話,你們不總是說要冷靜,要好好說話嗎?”顏曉晨用手不停地抹著眼淚,卻怎麼抹都抹不乾淨。

媽媽苦笑了一聲說:“本來覺得自己還算有點福氣,有個程致遠這樣能幹孝順的女婿,能享點晚福,但你懷著別人的孩子,和程致遠裝模作樣做夫,算什麼?我不好意思聽程致遠再叫我媽,也不好意思再接受他的照顧。醫生說我病情已經穩定,明天,我就出院,回老家!”顏曉晨哭著說:“媽媽,我馬上和程致遠離婚!我不想留在上海了!我和你一起回老家,我可以去髮廊工作,先幫人洗頭,再學著剪頭髮,我會努力掙錢,好好孝順你!”媽媽含淚看著顏曉晨“你想和我一起回去?好!我們一起回家!媽媽答應你不再賭博,不再菸喝酒,我還年輕,也能去做活,不管你幹什麼,我們都可以好好過子!但在回老家前,你要先做完一件事!”顏曉晨一邊哭,一邊胡亂地點著頭“我以後都會聽你的話!”這一生,她不停地和命運抗爭,想超越她的出身,想上好大學,想去外面的世界,想過更好的生活;想改變爸爸死後的窘迫,想讓媽媽明白她能給她更好的生活,想證明自己的執著並不完全是錯的!但是她的抗爭,在強大殘酷的命運面前,猶如蚍蜉撼樹。她已經疲力竭,再抗爭不動!也許從一開始,她就錯了,如同親戚們所說,她就是沒那個命,她就應該老老實實待在小縣城,做一個洗頭妹,不要去想什麼大學,什麼更大的世界、更好的生活,那麼一切都不會發生。

媽媽說:“好!你去打掉孩子!”顏曉晨如遭雷擊,呆呆地瞪著媽媽,身體不自地輕顫著。

“我知道你想留著孩子,但我沒有辦法接受!一想到沈侯他們一家害死了你爸,我就恨不得殺了他們全家!我沒有辦法接受你生一個和他們有關係的孩子,曉晨,不是我這個做媽媽的狠毒,我是真的沒有辦法接受!”顏媽媽哽咽著說:“你長大了,我老了,我不可能像小時候帶你去打針一樣,把你強帶到醫院,讓你打掉孩子。但你如果要留著孩子,這輩子你就永遠留在上海,永遠都不要回家鄉了!我明天就回鄉下,從今往後,不管我死我活,我過成什麼樣,我永不見你,你也永不要來見我,我就當我沒生過你,你也就當我已經死了!我們誰都不要再見誰,誰都不要再誰,好嗎?”顏曉晨一下子跪在了顏媽媽面前,淚如雨落,哀聲叫:“媽媽!求求你…”媽媽也是老淚縱橫“我已經想清楚了,這是我仔細想了幾夜的決定!你也仔細想想,明天我就去辦出院手續。”顏媽媽說完,站起身,腳步虛浮地走向住院樓。

顏曉晨哭得泣不成聲,癱軟在了地上。

顏曉晨像遊魂一樣走出醫院,回到了學校。

程致遠和沈侯正在魏彤的宿舍樓下說話,程致遠知道顏曉晨不可能再回家住,收拾了一些換洗衣服和用雜物送過來。他把行李箱給沈侯,剛要走,就看到了顏曉晨,不停住了腳步。

顏曉晨看了程致遠一眼,卻像完全沒有看到一樣,沒有任何表情,直直地從他身邊走過,走向了宿舍。

沈侯以為自己也會被無視、被路過,卻完全沒想到,顏曉晨竟然直直走到他身前,抱住他,把臉貼在了他前。剎那間,沈侯的心情猶如蹦極,大起大落,先驚、後喜、再怕,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對顏曉晨。

他小心翼翼地問:“曉晨,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你媽媽知道程致遠的事了?”顏曉晨不說話,只是閉著眼睛,安靜地靠在他懷裡,溫馨得像是仲夏夜的一個夢。

的明媚陽光,高高的梧桐樹,女生宿舍的樓下,三三兩兩的學生,沈侯覺得時光好像倒了,他們回到了仍在學校讀書時的光陰。沈侯輕輕抱住顏曉晨,閉上了眼睛。這一刻,擁抱著懷中的溫暖,一切傷痛都模糊了,只有一起走過的美好。

顏曉晨輕聲說:“不記前因、不論後果,遇見你、愛上你,都是我生命中發生的最美好的事情。我會仔細收藏著我們的美好記憶,繼續生活下去,你給我的記憶,會成為我平庸生命中最後的絢爛寶石。不要恨我!想到你會恨我,不管現在,還是將來,我都會很難過。”

“你說什麼?”顏曉晨溫柔卻堅決地推開了沈侯,遠離了他的懷抱,她對他笑了笑,拉著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宿舍樓。

沈侯和程致遠眉頭緊蹙,驚疑不定地看著她的背影。

清晨,魏彤還沒起,顏曉晨就悄悄離開了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