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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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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怎麼辦好,"她說。"但是千萬別讓爸知道了。那會使他煩惱的。”

“我不會。

““你告訴過別人嗎?"“沒有,我一聽說就來找你了。"是的,她想,無論是誰聽到了什麼壞消息都會立即來找她的,而她對此到煩透了。

“威爾克斯先生在哪裡?說不定他能出些主意。"威爾用溫和的眼光看著她,這使她到,就像從艾希禮回家的頭一天那樣,他是什麼都明白的。

“他在下面果園裡劈柵欄呢。我剛才拴馬時聽見他的斧子聲。不過他賺到的錢決不會比我們所有的更多一些。"“要是我想同他談談這件事,我可以談,難道不行嗎?"她突然高聲說,同時踢開那塊裹著雙腳的舊棉絮,站了起來。

威爾不表示反對,但繼續在爐火前著雙手。"最好披上你的圍巾,思嘉小姐。外面怪冷的。"可是她沒戴圍巾便出去了,因為圍巾在樓上,而她現在需要見艾希禮,把她遇到的麻煩擺在他面前。這可是非常緊急的事,不容再等了。

要是能發現他獨自一人在那裡,那該多幸運啊!自從他回來以後,她一直沒有私下單獨同他談過半句話。他常同家人在一起,經常有媚蘭在他身邊,後者總不時地摸摸他的袖子,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確信他真的在那裡。這副親暱的樣子曾惹起思嘉的滿腔爐火,雖然有幾個月她心想艾希禮興許已經亡故,因此這種情也逐漸平息。如今她決定獨自去見他。這一次不會有什麼人妨礙她同他單獨談話了。

她從光禿禿的樹枝下穿過果園,她的雙腳全被溼的野草打溼了。她聽見從沼澤地傳來艾希禮劈柵欄時斧子震動的響音。要把北方佬恣意燒光的那些籬笆重新修復,是一樁很艱苦而費時的勞動。一切工作都是艱苦費時的,她很不耐煩地這樣想,併為此到既厭倦又惱火又煩悶透了。假如艾希禮就是她的丈夫而不是媚蘭的,那麼她去找他時,可以把自己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嚷著搡著,將身上的負擔都推給他,叫他盡最大的努力加以解決,那該有多好埃她繞過一叢在寒風中搖擺著光禿禿的樹枝的石榴樹,便看見他倚著斧把,用手背擦拭著額頭。他身上穿的是一條布褲子和一件傑拉爾德的襯衫,這件襯衫以前完好的時候只有開庭和參加野宴時才穿的,如今已經鄒巴巴的,穿在新主人身上顯然是太短了。他把上衣掛在樹枝上,因為這種勞動是要大汗的,她走過來時,他正站著休息。

眼見艾希禮身披襤褸,手持利斧,她心中頓時湧起一股憐愛和怨天之情,動得難以自了。她不忍心看見那溫文爾雅、心地純潔而善良的艾希禮竟是一副破衣爛衫,辛苦勞累的模樣。他的手天生不是來勞動的,他的身體天生也只能穿戴綾羅。上帝是叫他坐在深院大宅之中,同賓客們高談闊論,或者彈琴寫詩,而這些音韻優雅的作品又毋需有什麼涵義。

她能容忍讓自己的孩子用麻布袋作圍裙,姑娘們穿著骯髒的舊布衣裳,讓威爾比大田裡苦力工作得更辛苦,可是決不忍心讓艾希禮受這種委屈。他太文雅了,對於她來說是太寶貴了。決不能讓他過這樣的生活,她寧願自己去劈木頭,免得眼見他幹這種活時自己心裡難受。

“人們說亞伯·林肯就是劈柵欄出身的呢,"當她走上前來時艾希禮這樣說。

“想想看,我可能爬到多麼高的地位!"她皺起眉頭,他總是在困難面前談一些很輕鬆的事。但在她看來都是很嚴重的問題,所以她幾乎被他的話怒了。

她直截了當地把威爾帶來的消息告訴他,話是那和簡潔,一說出來覺得便如釋重負了。當然,他會提供一些有益的意見的。可是他什麼也沒說,只不過發現她正在哆嗦時連忙把上衣取下來披在她的肩上。

“怎麼,"她終於說,"難道你不覺得我們必須從哪兒到那筆錢嗎?"“當然“他說,"可是哪兒有呢?"“我在問你呀,"她有點惱火的答道。那種卸了擔子的覺早已消失。即使他幫不上忙,可為什麼連句寬的話也沒有,哪怕說一聲“唔,我很抱歉"也可以埃他微微一笑。

“我回來好幾個月了,只聽說過一個人是真正有錢的。那就是瑞德·巴特勒“他說。

原來上星期皮蒂帕特姑媽已給媚蘭寄來了信,說瑞德帶了一輛馬車和兩匹駿馬以及滿袋滿袋的美鈔回到了亞特蘭大。不過她表示了這樣的意思,即他的這些東西都是來路不正的。皮蒂姑媽有這種看法,這在亞特蘭大頗為免費,那就是瑞德曾經設法夾帶聯盟州金庫裡一筆數百萬的神秘款子跑掉了。

“讓我們別談他了。"思嘉打斷他的話頭。"只要世界上有下坯,他就算是一個。可是,我們大家會怎麼樣呢?"艾希禮放下斧子,朝前望去,他的眼光彷彿伸向很遠很遠她無法跟上的地方。

“我擔心的不僅是在塔拉的我們,而且是整個南部的每一個人,大家都會怎麼樣呢?”他這樣說。

她覺得想要突然大喊:“讓南部的每個人見鬼去吧!問題是我們怎麼辦?"但是她忍著沒有說,因為那種厭倦的覺又回到她心頭,而且比以前更強烈了。原來艾希禮竟一點忙也幫不上。

“到頭來究竟會怎麼樣,只要看看歷史上每當一種文明遭到毀滅時所發生的情況就知道了。那些有頭腦有勇氣的人要以通過這種動,而那些沒有頭腦和勇氣的就將被淘汰掉。我們能親眼看到這樣一次gotterdammerung這儘管令人不怎麼舒服,但畢竟還是很有趣的。"“看到一次什麼?"“一次諸神的末。不幸的是我們南方人並不承認自己是神。"“看在蒼天面上,艾希禮·威爾克斯!請你不要站在這裡給我胡扯淡了,這次是我們要被淘汰呢!"她這種誇張了的疲憊似乎稍滲入他的心靈,將他從遙遠的遐想中喚了回來,因而他親切地捧起她的雙手,把她的手翻轉過來,手心朝上,審視手上的老繭。

“這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美的兩隻手,"他一面說,一面輕輕親吻兩隻手心。

“這雙手很美,因為這雙手很堅強,每個老繭都象一枚紀念章,思嘉,每個血泡都是對你勇敢無私的獎賞。這雙手是為了我們大家,為了你父親,那些女孩子,媚蘭,那嬰兒,那些黑人,以及我,而磨出老繭來的。親愛的,我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你是在想,'這裡站著一個不切實際的傻瓜在空談關於古代諸神的廢話,而活著的人卻面臨危機,'難道不是這樣?"她點點頭,但願他繼續握著她的雙手永遠不鬆開,可是他卻把她的雙手放開了。

“你現在跑到我這裡來,是希望我能幫助你。可是我沒這能耐。"他用困苦的眼光望著那把斧子和那堆木頭。

“我的家和全部財產都早已經完了,我過去從來不清楚那些財產是歸我所有的。我在這個世界上已毫無用處,因為我所屬於的那個世界已經消失。我無法幫助你,思嘉,只能以儘可能老老實實的態度學著當個農夫。可這樣做並不能幫你保全塔拉。你以為我們在這裡依靠你的賙濟過活,還不明白這處境的悲慘嗎——唔,是的,全靠你的賙濟,我永遠也報答不了你為我和我們一家人所作的犧牲,出自你仁慈心腸的犧牲。我一天天愈來愈深切地覺到這一點。我愈來愈清楚地看到自己多麼無能,以致不配接受這加諸我們身上的所有恩惠。我這種可恨的逃避現實的習,使得我愈來愈難以面對目前的現實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她點點頭,她對於他說的意思並沒有一個十分清楚的概念,可是她平心靜氣地聽著他的每一句話。這是他頭一次向她傾訴自己心中的想法,儘管他外表上顯得離她那麼遠。她非常動,彷彿自己面臨著一個新的發現似的。

“不願意正視赤的現實,這是我的不幸。直到戰爭爆發為止,生活對於我一直就像幕布上的影子戲那樣,談不上什麼真實。而且我寧願這樣。我不喜歡事物的輪廓太清晰了。

我喜歡它們稍稍模糊些,有點朦朦朧朧。"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淺淺地一笑,同時因風寒衣薄而微微顫抖。

“換句話說,思嘉,我是個懦夫。”他那些關於影子戲和模糊輪廓的話,對她沒有任何意義,可是最後一句話卻是她在語言上能夠聽懂的。她知道這不是真話。他身上沒有懦弱的成分。他細長身軀上的每線條都表明他家歷代祖先的英俊勇敢,而且他在這次戰爭中的經歷是思嘉所深知的。

“怎麼,實際上並不是這樣!難道一個懦夫會在葛底斯堡爬上大炮去鼓舞士兵重新戰鬥嗎?難道將軍會親自給媚蘭寫信談一個懦夫的事蹟嗎?還有——"“那不是勇敢,"他不屑一顧地說。"戰爭好比香檳酒。它會像影響英雄的頭腦那樣迅速影響懦夫。在戰場上,你要不勇敢,就是被殺掉,所以傻瓜也會勇敢起來的。我現在講的是另一碼事。而且我的這種怯懦,比起初次聽到炮聲便衝上去那樣的情況。還要糟糕得多。"他的話說得緩慢而又頗為吃力,彷彿說出來使他到痛心,因此要站到一旁來傷心地看這些話似的。要是別人這樣說,思嘉準會輕蔑地把這些武斷之言當作假意謙虛或者希圖得到讚揚而不予理睬。可是艾希禮好像真是這樣想的,他的眼睛裡還出對她躲躲閃閃的神——這不是恐懼,不是抱歉,而是對於一種無法避免又勢不可當的壓力的緊張心情。

寒風吹拂著她又溼又冷的雙腳,她又瑟瑟顫抖起來,但這顫抖與其說由於冷風,不如說由於他的話在她心中起了恐怖。

“不過,艾希禮,你究竟害怕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