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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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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愛他,她需要他,但是她不瞭解他。她是那麼直率、簡單,就像吃過塔拉上空的風和從塔拉身邊過的河一樣,而且即使活到老她也不可能理解一件錯綜複雜的事。如今,她生氣第一次碰上了一個格複雜的人。

因為艾希禮天生屬於那種類型,一有閒暇不是用來做事,而是用來思想,用來編織彩斑斕而毫無現實內容的幻夢。他生活在一個比佐治亞美好得多的內心世界裡留連忘返。他對人冷眼旁觀,既不喜歡也不厭惡。他對生活漠然視之,無所動心,也無所憂慮。他對宇謅e以及他在其中的地位,無論適合與否都坦然接受,有時聳聳肩,回到他的音樂、書本和那個更好的世界裡去。

思嘉不明白,既然他的心對她的心是那樣陌生,那麼為什麼他竟會住她呢?就是他的這個秘密像一扇既沒有鎖也沒有鑰匙的門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他身上那些她所無法理解的東西只有使她更加愛他,他那種剋制的求愛態度只能鼓勵她下更大的決心去把他佔為己有。她從未懷疑他有一天會向她求婚,因為她實太年輕太嬌慣了,從來不懂得失內是怎麼回事。現在,好比晴天霹靂,這個可怕的消息突然降臨。這不可能是真的呀!艾希禮要娶媚蘭了!

為什麼,就在上週一個傍晚他們騎馬從費爾黑爾回家時,他還對她說過:“思嘉,我有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告訴你,但是不知怎麼說好。"她那時假裝正經地低下頭來,可高興得心怦怦直跳,覺得那個愉快的時刻來了。接著他又說:“可現在不行啊!沒有時間了。咱們快到家了,唔,思嘉,你看我多麼膽怯呀!"他隨即用靴刺在馬肋上踢了幾下,趕快送思嘉越過山岡回塔拉來了。

思嘉坐在樹樁上,回想著那幾句曾叫她十分高興的話,可這時它們突然有另一種意思,一種可怕的意思。也許他找算告訴她的就是他要訂婚的消息呢!

啊,只要爸爸回來就好了!這個疑團她實在再也忍受不了啦。她又一次焦急地沿著大路向前望去,又一次大失所望。

這時太陽已經沉到地平線以下,大地邊沿那片紅霞已褪成了淡粉郄的暮靄。天空漸漸由淺藍變為知更鳥蛋般淡淡的青綠,田園薄暮中那超塵絕俗的寧靜也悄悄在她周圍降落。朦朧夜把村莊籠罩起來了。那些紅土壠溝和那條彷彿剛被節開的紅大路,也失掉了神奇的血而變成平凡的褐土地了。大路對觀的牧場上,牛、馬和騾子靜靜地站在那裡,把頭頸從籬欄上伸出去,等待著被趕回棚裡去享受晚餐。它們不喜歡那些灌木叢的黑影把牧地小溪遮蔽,同時動雙耳望著思嘉,彷彿很欣賞人類的陪伴似的。

河邊溼地上那些在陽光下鬱鬱蔥蔥的高大松樹,在奇異的朦朧暮中,如今已變得黑糊糊的,與暗淡的天兩相映襯,好像一排黑巨人站在那裡,把腳下緩緩過的黃泥河水給遮住了。河對面的山岡上,威爾克斯家的白煙囪在周圍的茂密的橡樹林中漸漸隱去,只有遠處點點的晚餐燈火還能照見那所房子依稀猶在。暖和且柔潤的天氣息,帶著新翻的泥土和蓬生長的草木的溫香味溫馨地包圍著她。

對於思嘉來說,落天和新生的草木花卉,都沒有什麼奇異之處。她接受它們的美都毫不在意。猶如呼空和飲用泉水一樣,因為除了女人的相貌、馬、絲綢衣服和諸如此類的具體東西以外,她從來也不曾有意識地在任何事物身上看到過美。不過,塔拉農場照料得很好的田地上空這一靜穆的暮景卻給她那紛亂的心情帶來了一定程度的安寧。她是如此熱愛這片土地,以致好像並沒發覺自己在愛它,就像愛她母親在燈光下祈禱時的面容一般。

蜿蜒的大路上仍然沒有傑拉爾德的影子。如果她還要等候很久,嬤嬤就一定會來尋找她,並把她趕回家去。可是就在她眯著眼睛向那愈來愈黑暗的大路前頭細看時,她聽到了草地腳下得得的馬蹄聲,同時看見牛馬正慌張地散開。傑拉爾德·奧哈拉向家飛奔而來。

他騎著那匹壯腿長的獵馬馳上山岡,遠遠看去就像個孩子騎在一匹過於高大的馬上。長長的頭髮在他腦後飛揚著,他舉著鞭子,吆喝著加速前進。

儘管思嘉心中充滿了焦急不安的情緒,但她仍然懷著無比的自豪觀望父親,因為傑拉爾德是個真正出的獵手。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一旦喝了點酒便要跳籬笆,"思嘉心想。"而且去年他就是在這裡把膝頭摔壞的呀。你以為他會記住這教訓吧,尤其是他還對母親發誓,答應再不跳了。"思嘉不怕父親,並且覺得他比他的姐妹們更像是一個同輩,因為跳籬笆和向他子保密這件事使他到一種孩子氣的驕傲和略帶內疚的愉悅,而這是可以和思嘉幹了壞事瞞嬤嬤時的高興心情相比的。現在她從樹樁上站起身來看他。

那匹大馬跑到籬笆邊,彎著前腿縱身一躍,便像只鳥兒般毫不費力地飛了過去,它的騎手也高興地叫喊著,將鞭子在空中得噼啪響,長長的白髮在腦後飛揚。傑拉爾德並沒有看見在樹木黑影中的女兒,他在大路上勒住韁繩,讚賞地輕拍著馬的頸項。

“在咱們縣裡沒有誰比得上你,就是州里也沒有,"他得意洋洋地對自己的馬說。他那愛爾蘭米思地方的口音依然很重,儘管到美國了39年了。接著他趕快理了理頭髮,皺的襯衫和扭到耳背後的領結也整理好。思嘉這些修整工夫是為了讓自己像個講究的上等人模樣去見母親,假裝是拜訪鄰居以後安安穩穩騎馬回的。她知道自己的機會到了,她可以開始同他談話而不必擔心洩真實的用意了。

她這時大聲笑起來。不出所料,傑拉爾德聽見笑聲大吃一驚,但隨即便認出了她,紅潤的臉上堆滿了邊討好邊挑戰的神情。他艱難地跳下馬來,因為雙膝已經麻木了;然後把韁繩搭在胳臂上、蹣跚地向她走來。

“小姐,好啊,"他說著,擰了一下她的面頰,"那麼,你是在偷看我了,而且像你的蘇倫妹妹上星期幹過的那樣,準備到你母親面前去告我的狀了吧?"他那沙破低沉的聲音裡含有怒意,同時也帶有討好的意味,這時思嘉便挑剔而又嗲聲嗲氣地伸出手來將他領結拉正了。他撲面而來的的呼讓她嗅到了一股強烈的混和薄荷香味的波旁威士忌酒味。他身上還散發著咀嚼菸草和擦過油的皮革以及馬汗的氣味——這是一股各種味道的混雜,她經常把它同父親聯繫起來,以致在別人身上聞到時也本能地喜歡。

“爸,不會的,我不是蘇倫那種搬是非的人,"她請他放心,一面略略向後退了一下,帶著嬤嬤的神氣端詳他的服飾。

傑拉爾德身高只有五英尺多,是個矮個兒,但身很壯,脖子很,坐著時那模樣叫陌生人看了還以為他是個比較高大的人。他那十分笨重的軀幹由經常裹在頭等皮靴裡的短的‮腿雙‬支撐著,而且經常大大分開站著,像個搖搖擺擺的孩子。凡是自己以為了不起的矮人,那模樣大都是有點可笑的;可是一隻矮腳的公雞在場地上卻備受尊敬,傑拉爾德也就是這樣。誰也沒有膽量把傑拉爾德當作可笑的矮個兒待。

他60歲了,一頭波式的鬈髮已經白如銀絲,但是他那明的臉上還沒有一絲皺紋,兩隻藍眼睛也煥發著青年人無憂無慮的神采,這說明他從來不為什麼象的問題傷腦筋,只想些簡單實際的事,如打撲克時要抓幾張牌,等等。他那張純粹愛爾蘭型的臉,同他已離別多年的故鄉的那些臉一模一樣,是圓圓的、深的、短鼻子,寬嘴巴,滿臉好戰的神情。

雖然傑拉爾德·奧哈拉外表暴,但心地卻十分善良。他不忍心看到奴隸們受懲罰時的可憐相,即使是應該的也罷;也不喜歡聽到貓叫或小孩蹄哭。不過他很害怕別人發現他的這個弱點。他還不知道人家遇到他不過五分鐘就明白他是好心腸的人了。可是如果他覺察到這一點,他的虛榮心就要大受傷害,因為他喜歡設想,只要自己大喊大叫地發號施令,誰都會戰戰兢兢地服從呢。他從來不曾想到過,在這個農場里人人都服從的只有一個聲音,那就是太太愛倫的柔和的聲音。

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秘密,因為自愛倫以下直到最笨的大田勞工,都在暗中串通一起,讓他始終相信自己的話便是聖旨。

思嘉比誰都更不在乎他的嬤嬤和吼叫。她是他的頭生孩子,而且傑拉爾德也清楚,在三個兒子相繼向進了家庭墓地之後,他不會再有兒子了,因此他已逐漸養成習慣,以男人對男人的態度來對待她,而這是她最樂意接受的。她比幾個妹妹更像父親,因為卡琳生來體格纖弱,多愁善,而蘇倫又自命不凡,總覺得自己文雅,有貴婦人派頭。

另個,還有一個相互制約的協議把思嘉和父親彼此聯繫在一起。要是傑拉爾德看見女兒爬籬笆而不願走道到大門口去,他便當面責備她,但事後並不向愛倫或嬤嬤提出。而思嘉要是發現他在向太太鄭重保證之後還照樣騎著馬跳籬笆,或者從縣裡人的閒談中聽說他打撲克時輸了多少錢,她也不在吃晚飯時像蘇倫那樣直統統地說起這件事。思嘉和她父親認真地彼此代過:誰要是把這種搬到母親耳邊,那隻會使她傷心,而無論如何他們也是犯不著這樣做的。

如今在擦黑的微光中思嘉望著父親,也不知為什麼她覺得一到他面前心裡就舒服了。他身上有一種生氣俗味兒引著她。她作為一個最沒有分析頭腦的人,並不明白這是由於她自己身上也或多或少有著同樣稟的緣故,儘管愛倫和嬤嬤花了16年的心血想它抹掉,也終歸徒然。

“好了,現在你完全可以出臺了,"她說,"我想除非你自己吹牛,誰也不會懷疑你玩過這種花招的。不過我覺得,你去年已經摔壞了膝蓋,現在又跳這同一道籬笆——”

“唔,如果我還得靠自己的女兒來告訴我什麼地方該跳或不該跳,那可太糟糕了,"他叫嚷著,又在她臉頰上擰了一把。

“頸脖了是我自己的,就是這樣。另外,姑娘,你光著肩膀在這兒幹什麼?”她看到父親在玩他慣用的手法來回避眼前一次不愉快的談話,便輕輕挽住他的胳臂,一邊說:“我在等你呢!沒想到你會這麼晚才回來。我還以為你把迪爾茜買下來了。”

“買是買下來了,可價錢真要了我的命。買了她和她的小女兒百里茜。約翰·威爾克斯幾乎想把她們送掉,可我決不讓人家說傑拉爾德·奧哈拉在買賣中憑友情佔了便宜。我叫他把兩人共賣了三千。”

“爸爸,我的天,三千哪!再說,你也用不著買百里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