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江帆影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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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的月,一枚圓圓亮亮,銀盤似的掛在樹梢上。枯枝冷月,在寒風中曳出初冬的悽清。
黎你在王蘭洲住的那進院子裡的一間廂房幫著打點行李。自王蘭洲跟邢秋圃開口說要帶黎你回鄉,且獲得黎你同意後,邢秋圃就讓黎你繳回田邊的那間小屋,改讓黎你住進莊子裡來。
“二爺,您說的那幾樣東西都打包好了,”黎你走向正在清點物什的王晴湖“另外,還有這裡邢老爺送的,也都裝在一口箱子裡。”
“唔嗯。”王晴湖點點頭,表示聽到。
黎你見王晴湖再沒別的吩咐,便垂手退到一邊廊柱下,卻聽得王晴湖叫喚,道:“對了,黎你。”王晴湖對黎你招著手。
“二爺還有什麼吩咐?”黎你跑回王晴湖跟前。
王晴湖笑著問道:“老爺說要收你做義子的事兒,你聽說了?”黎你愕然“沒有,沒聽說。”緩緩搖頭,黎你對這個消息的反應極其淡漠,讓王晴湖有些詫異。
“你怎麼半點高興的樣子都沒有?”王晴湖端詳著黎你的表情“旁人要有這機會,誰不這大恩呢?可你看來倒像不樂意似的。”
“哪裡,小的怎會不樂意?只是…只是一時…受寵若驚…”說著謊言,黎你的眼神逃避著王晴湖的眼。
義子?心裡反覆唸誦著這兩個字,黎你覺心頭上有銳刺在鑽著。
“呵…這事兒還沒定局呢!只是這兩天我聽老爺這麼叨唸著…”王晴湖邊說邊從院裡走向廂房“說來你跟老爺也有緣…我聽說你小時候曾經服侍過老爺一天,後來怎麼當天就送你回家了?”黎你跟在王晴湖身後,看到王晴湖疑問的眼神,便淡淡地答道:“那是老爺疼惜我…不忍看我小小年紀就離了娘身邊。”疼惜,是的,疼惜。在唸著往事的這當口,黎你頓覺心上一陣暖。就是那份被疼惜的覺,讓他盈淚的眼眸有笑容替上;也就是那份疼惜,牽絆了他的心——足足十年…
十年光陰,說短不短,說長不長,瞬間的動在十個寒暑間延續、不斷重溫,即成了刻骨銘心…從不曾怨過、悔過,只是牢牢地記著那撫上自己肩頭的溫暖大手,即使長大成人,卻仍一徑戀著那份動。
“原來是這樣…這些年,我跟我哥哥都不在他老人家身邊,他必定也是寂寞得緊…所以才會起這念頭吧!”聽著王晴湖的話,黎你只是淡淡一笑。自己所懷抱的這份思慕,或許是真的摻雜瞭如王蘭洲所言的移情與孺慕,可即便多了這些情愫,誰又能說這情不真?他明白自己的心,也明白王蘭洲的心,體會得出他意定下這父子名分是為著什麼。
為著人言、為著世俗、為著心安…做人真難啊…黎你的眼神空茫起來,為什麼總不能隨心所?而這心,為何再不能如以往一般安於靜靜的想念?或許是被重逢的喜悅煽野了心,誤以為老天為他們續了緣,是為了成全這十年來那個殷切的夢…誰知全是他自己錯了角。
“我爹說,這件事得問過你的意思…你怎麼想?”黎你抬眼,注視了王晴湖半晌,緩緩搖了搖頭。
王晴湖詫異,但隨即嘆了口氣,聳聳肩接受了這個拒絕。
“既然這樣,我也不勉強…或許你跟我爹沒有父子的緣分吧!”黎你的視線飄向王蘭洲所住的廂房門,心裡暗自琢磨著‘緣分’兩個字。臨別在即,邢秋圃為王蘭洲父子設宴踐行。
席設在四面敞透的亭子裡,就著水音月,琴韻更加清亮,時而悠揚、時而低迴,別離的愁思更濃。
邢秋圃執起酒壺,替王蘭洲滿上了酒,慢條斯理地說道:“有件事兒,要跟你說。”見邢秋圃突然改了臉,王蘭洲不直了背脊“什麼事?”邢秋圃看了王蘭洲一眼,而後嘆了口氣“黎你跟我說…”聽見黎你的名字打邢秋圃嘴裡吐出,王蘭洲心裡已經有底了。在知道黎你拒絕那收他義子的提議時,他就明白了黎你的意思。
想必這父子的緣分,不是黎你想要的。王蘭洲仰頭一口乾了杯中酒。而這父子之情,對兩人來說都是太勉強了…可他又能怎麼辦呢?無奈地,王蘭洲吁了口長氣。
“…他想繼續留在這兒。”王蘭洲怔怔地放下酒杯“他…是這麼打算?”
“嗯。”邢秋圃點了點頭,搖晃著手中酒杯“還是你再去跟他說說?”
“…不了…”王蘭洲在臉上擠出笑容“既然他這麼決定…就依了他吧!其實…其實我也只是想、想還他一個人情罷了…”說著自欺欺人的話,王蘭洲硬要強裝無事的聲音仍有防堵不住的苦澀,引來王晴湖的注意。
邢秋圃端詳著王蘭洲,臉上是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他可以理解王蘭洲的想法,可在他看來,這些又有什麼好怕的?人人都長著一張嘴,旁人嘴裡說的難道就比自己這張嘴所說的貴重?而人人都說不對的事,難道就真的不對了?邢秋圃撇了撇嘴,搖搖頭,捺下多管閒事的念頭。
“呃…不談這些了,”邢秋圃擺了擺手,端起酒杯來“明兒一早就要分別了,今晚咱倆好好痛飲一番。”王蘭洲也為自己滿了酒,兩人乾了杯,一飲而盡,亮了亮杯底,兩人相視一笑,笑出一抹珍惜。
“上蒼真是待我不薄啊!”王蘭洲放下酒杯“讓我在鬼門關前撿回了條命,更讓我結識了秋圃兄您這樣的好友…這一生…也算不枉了。”
“當真?”邢秋圃笑問。
無心的促狹,卻讓王蘭洲心虛起來…說不枉,是真的麼?邢秋圃的疑問挑起了一直逃避去正視的事實——自己真的了無遺憾麼?思索著,眉心不覺蹙了起來。
“蘭洲兄,你別介意,我是無心的。”看出王蘭洲的心思,邢秋圃連忙解釋。
誰知這一來卻讓王蘭洲更覺窘赧,一時訕紅了臉,不知該如何響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