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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秦惠王千古奇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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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回到府中,已經是三更時分,無意入睡,便信步遊蕩到池邊石亭下。

抬頭一看,卻見一個白身影正站在石亭之中,不是嬴華卻是何人?張儀走過去笑道:“夜半時分,形影相弔,倒是別有風韻呢。”便攬住了男裝麗人的身軀。嬴華便笑著掙脫:“誰個形影相弔?你才是!”張儀笑道:“在等我麼?”嬴華嬌嗔道:“等你做甚?不許人家有心事麼?”張儀便拉了嬴華坐在自己身邊:“如何?見到王兄了?”嬴華點點頭,輕輕的嗯了一聲。張儀笑道:“有甚動靜?也見到太子了?”嬴華卻嫣然一笑:“你不是能事麼?猜猜。”女兒嬌態十足,與平的灑脫英風大是不同,竟是分外動人。張儀怦然心動,猛然結結實實的摟住嬴華,在她耳邊笑道:“讓你嫁給我?是麼?”嬴華咯咯笑著,一句話沒說便軟倒在張儀懷裡。

張儀雄心大起,一把便剝扯去了嬴華的男兒長衫,顯出了一身滑手的紅錦緞小衣。月光之下,赤的嬴華被放倒在石案上,潔白豐盈的身軀竟是晶瑩生光鮮紅滴!烏黑的秀髮上卻又是一頂男兒高冠,竟平添了幾分奇異的媚。張儀也是第一次在明月之下品嚐麗人,微風習習,體香津津,‮體玉‬毫髮皆見,比起吹滅燈燭卻大不相同,更是覺得美不勝收,竟一氣猛勇了半個時辰,兀自興猶未盡…

嬴華閉著眼睛癱了好一陣,方才紅著臉裹著衣服坐了起來,打量著張儀笑道:“世上可有這般丞相,未婚先亂,風非禮?”張儀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公主風,丞相何敢裹足不前?”嬴華一陣咯咯笑聲,伸手飛快的在張儀臉上摑了一個清脆的巴掌:“呸!本公主從來不是淑女,是你的剋星!”張儀卻摟住了嬴華赤的身子笑道:“我天生皮厚,耐剋,願怎麼剋都由得你了。”嬴華伸出赤的雙臂便攬住了張儀脖子,悄聲笑道:“你這無賴勁兒,當真可愛!若象蘇秦那般正經八百,才沒氣力!”張儀不哈哈大笑:“噫!你卻如何曉得蘇秦沒氣力?果真不是淑女…”嬴華一急,竟猛然用長衫包住了張儀的頭:“夜半時分,你是公雞打鳴麼,忒般大聲?”張儀愈發笑不可遏,咳嗽著撕扯開長衫,搖頭晃腦道:“公雞打鳴,職責所在,何罪之有也?”逗得嬴華又咯咯笑了起來,聲音竟是比張儀還響亮。

笑鬧一陣,嬴華才說起了進宮情景,張儀竟是越聽臉越沉。

嬴華是嬴虔的小女兒,是秦惠王的堂妹,又是行人兼掌黑冰臺,一等一的王族公主加機密幹員,任何時候晉見秦惠王都無須通報。誰知這次卻大不一樣,剛剛過了王宮正殿,便被一個老內侍攔住,說是要稟報秦王允准方可。嬴華頓時沉下臉來,大袖一揮,便徑直走了進去。老內侍不敢攔截,便連忙一溜碎步跑開了。將近秦惠王書房,卻見長史甘茂從書房旁邊的小門匆匆來,遙遙一個長躬道:“行人且請止步,我王今不適,不能見臣理事。”嬴華眉便是一挑:“甘茂大人,王兄有病,我更得探望了。”甘茂卻沉著臉道:“行人也是公主,如何不知法度?”嬴華頓時氣惱,冷笑道:“既知我是公主,你便讓開。”甘茂卻梗著脖子道:“身為長史,職責所在,請公主退下。”嬴華幾曾受過如此怠慢,怒火竄起,抬手便狠狠打了甘茂一個響亮的耳光!

甘茂大叫一聲:“來人!給我拿下!”一排武士便鏘鏘跑過來圍住了嬴華,卻面面相觀不敢動手。嬴華正要發作大鬧,卻聽得大書房裡一聲嘶啞的叫聲:“是華妹麼?別理會他們,進來便是了。”嬴華黑著臉哼了一聲,一甩大袖便徑直進了書房。甘茂卻是愣怔在那裡,大是尷尬。

進得書房,嬴華卻驚訝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幾何時,壯健沉穩的王兄,竟然變成了半躺在坐榻上的一個白髮蒼蒼的枯瘦老人!

“王兄!你…你如何變成了這般模樣?”嬴華一陣哽咽,便撲上去抱住了秦惠王。

秦惠王慈愛的拍拍嬴華的肩膀:“小妹啊,坐在這兒,聽我說,我是剛剛醒過來的,你來得正是時候啊。”嬴華哽咽著跪坐在坐榻前,望著蒼老的秦惠王卻是止不住的淚眼婆娑,及至秦惠王斷斷續續的說完,嬴華的雙眼便只有警覺閃爍的光芒了!

大半年前,巴蜀捷報傳入咸陽,秦惠王高興異常,大宴群臣,自己也酩酊大醉,一番吐瀉,直睡了三方才醒轉。奇怪的是,秦惠王醒來後見榻前站著兩個大臣,覺得眼之極,卻硬是想不起他們的名字,只顫巍巍的指著他們,臉脹得通紅,卻是說不出話來!一個黑胖子高聲道:“臣,樗裡疾、甘茂。我王沉睡三了。”秦惠王明白過來,心下一鬆,一切便都想了起來。

從此,秦惠王便自覺得了一種怪病:經常莫名其妙的覺得頭頂“鑽風”!此時便一陣混沌,必是忘人忘事。有一次,竟連形影相隨的老內侍也想不起來了。幾次之後,秦惠王大是惶恐,便將實情秘密說給了最高明的一個老太醫。一番望聞問切後,老太醫閉目搖頭,竟說此病無名無藥,只可求助於“方士”秦惠王笑道:“老太醫莫非也混沌了?那‘方士’是周天子的獄訟秋官,洛陽倒是還有。只是,這‘方士’如何便通曉醫術了?”老太醫連連搖頭:“王知其一,不知其二。老朽所說方士,不是秋官方士,卻是如今興起在燕齊海濱的一種異人。此等異人自稱通得天地鬼神,驅得妖怪病,又能延年益壽。老朽雖對方士不齒,然自知不能醫我王頭風怪疾,也是無治亂投醫,惟願我王三思。”秦惠王素來不信術,但見老太醫無法可治,便到太廟祭祖祈禱,並請大巫師以最古老的鑽龜之法佔卜一卦。誰知卦辭竟只有八個字:“幽微不顯,天地始終。”饒是大巫師反覆揣摩龜甲紋路,也解不出是吉是兇。秦惠王長嘆一聲作罷,便聽天由命了。從此,這怪病便成了折磨秦惠王的鬼魅。秦惠王心志強毅,便立下了一條宮法:他但有混沌嗜睡之狀,長史護衛便須絕朝臣入宮,直至他清醒過來,親自解除令。復一,鑽風怪症發作得漸漸頻繁,強壯沉穩的秦惠王飽受折磨,竟倏忽間變成了一個枯瘦如柴的白髮老人!

嬴華心頭怦怦直跳,卻又無法撫這位王兄。思忖一陣,嬴華問:“大哥,你這陣能清醒得幾多時辰?”秦惠王息著笑道:“有事你便說了,天黑前大體無妨。”嬴華靜下心來,便先大體說了與張儀出使山東的情景與各國變法進展,秦惠王笑道:“這些事有丞相在,我不擔心。對了,丞相為何不來見我?”嬴華道:“他在修書,準備明進宮的。”秦惠王低聲道:“明午時後,暮前,記準了!”嬴華點點頭,便說起了今校軍場大慶典的盛況,很為太子的威猛高興,並向王兄道賀。秦惠王卻聽得皺起了眉頭,臉便陰沉了下來,良久沉默,突然嘶啞著聲音道:“華妹,你當儘快與張儀成婚!張儀,必須成為王族大臣。”嬴華進宮,本來也是想請準這件大事的,不想此時被王兄突然當作國政棋子敲下,心中便有些不悅,但是看秦惠王寒霜般的肅殺臉,便笑道:“王兄有命,小妹自當遵從。”秦惠王便低聲道:“小妹在心:非我清醒面命,黑冰臺不奉任何詔令!”嬴華不打了個寒顫,低聲應道:“小妹明白,斷無差錯。”秦惠王又低聲道:“我明便要搬出咸陽宮,讓張儀到這個地方來。”說著便從懷中摸出了一方竹板遞給嬴華:“你走吧,我要趁著清醒,多想幾件事兒。”

月光下,張儀端詳著掌中竹板上那隻展翅飛的蒼鷹,心中竟是思翻滾,不能自已。看來,上將軍司馬錯對秦惠王的驟然怪病還一無所知!這隻有一個可能:司馬錯班師以來,從未晉見秦惠王;上將軍班師不入宮,也只有一個可能,那便是奉了王命詔書!若秦王清醒,斷無不召上將軍入宮之理。如此說來,有人矯詔?心念一閃,張儀便是一個靈!能在法度森嚴的秦國與權謀深沉的秦惠王面前矯詔行事者,絕非尋常人物!如此匪夷所思,能是誰呢?

想著想著,張儀的牙齒竟咬出咔咔聲響:“小妹!走!”

“瘋了!”嬴華甩開張儀的手笑道:“光著身子走啊,衣服都不能穿了?”張儀二話不說,將自己的長袍脫下來包住嬴華,又在嬴華間勒了一條大帶:“走。去見司馬錯,此時不能少了他!”嬴華咯咯笑道:“這種秘事你不行,腳,聽我的了。”說罷一閃身便不見了蹤影,倏忽之間,又笑轉來,已經是一身黑勁裝,又利落的剝下張儀的高冠內袍,給他也換上了一身黑短衣,還套上了一個黑布面罩!張儀笑道:“公事公行,大門出入,你這行盜一般,反是容易出事呢。”嬴華笑道:“你倒是大道,目下連王街都出不去呢,密謀者必有三隻眼,懂麼?”張儀便不再辯駁,卻笑道:“我不會飛行術,就這般出門麼?”嬴華道:“別說話,跟我來便是。”說著身子一個旋轉,腳下一塊大石便隆隆移動,一個口便赫然現出!張儀驚訝得乍舌:“噫!如何這裡竟有地道?!”嬴華道:“回頭再說,來吧。”拉著張儀便下了口,地面大石又隆隆闔上。

片刻之後,倆人冒出地面,張儀一看,竟是一片園林草地!嬴華悄聲道:“這便是司馬錯後圓。”張儀心中更是驚訝,口中卻不再說話,只是隨著嬴華在樹影間疾走不停。到得庭院,嬴華一伸手攬住張儀,便飛上了屋頂,兩三個起落,便到了庭院正中的燈光位置,卻正是司馬錯書房之外。嬴華在張儀耳邊悄聲道:“你進去說話,我在外邊守著,天亮前便得走。”說罷在張儀身上一陣擺,張儀的黑短布衣竟神奇的變成了一件黑長袍,與平灑脫的張儀倒是一般無二!

張儀走進了書房,樹影裡的嬴華聽見了司馬錯驚訝的笑聲,直到城樓刁斗打響了五更末刻的最黑暗時分,張儀才走了出來。嬴華二話沒說,拉起張儀便飛出庭院,下了地道,天空出魚肚白時,兩人恰恰回到府中。看看在中蹭的一身泥土與一臉汙垢,嬴華笑得前仰後合。

張儀板起臉道:“一整夜瘋姑子也似,就知道笑!有甚好笑?”

“丞相鑽地,灰頭土臉,不可笑麼?”張儀在銅鏡前看了一眼,不也笑了:“你倒是說說,這條地道是誰個開的?”緋雲早已經起來,一邊驚訝的笑話著兩個狼狽疲憊的夜行人,一邊打來熱水讓兩人洗臉。嬴華用熱騰騰的面巾擦著臉道:“當年咸陽築城,是商鞅與墨家工師總謀劃。咸陽宮與各家股肱大臣的府邸,都有地道相連,怕的是一旦有陷城大戰,君臣間不好聯絡。遷都咸陽後,商鞅收復了河西,秦國形勢大變,這些地道便沒有公開,只是將地道圖保存在了王室書房。謀立黑冰臺時,王兄將地道圖給了我,為的是秘密傳遞消息。可惜我除了當初探路,還從來沒有用過,今也是第一遭呢。”

“如此說來,也必有地道通向城外了?”

“有啊。”嬴華笑道:“當年在隴西,老秦人與戎狄周旋幾百年,滿山挖的都是秘密窟,長的有幾十裡呢,否則,銳如何保存?”張儀嘆息一聲笑道:“看來啊,這老秦人還當真有些圖存應變之秘技呢,然則能保留到強盛之時,卻當真難能可貴也!看看山東六國,當初哪個不強悍?可如今呢?鳥!”聽得張儀一句罵,嬴華笑不可遏,緋雲紅著臉笑道:“吔——!大哥這丞相越做越了。”張儀卻笑道:“不不解氣,飯呢?快咥,咥罷了睡覺,睡起來出城。”緋雲便連忙搬來鼎盤,張儀一夜勞累,早已是飢腸轆轆,也不與兩女禮讓,便狼虎嚥起來!匆匆用罷,上榻倒頭便睡,一覺醒來,卻正是上中天的正午時分。看看天尚早,張儀便冷水沐浴了一番,寬袍散發來到書房,嬴華卻已經在書房等候。

“你在讀書?”打量著在書案前發呆的嬴華,張儀笑了。

“沒那興致,我在看圖,找出口。”張儀恍然,連忙湊過來端詳。書案上攤著一張三尺見方的大圖,羊皮紙已經發黃,墨線卻是異常清晰。張儀博雜如師,也算得通築城術,端詳了一番大圖,已經看出了些名堂,見嬴華依舊皺著眉頭,便打趣笑道:“木瓜一個,再看也是白搭。”嬴華紅著臉笑道:“你才木瓜!在這裡,我是想不出,這出口外卻是甚地方?”張儀又端詳一陣,指點著大圖道:“這是南山,這是渭水,這是北阪,這口處麼?對了,酆水南崗,松林塬。”嬴華驚喜笑道:“酆水松林塬,真好!別宮正在那裡。”張儀哈哈大笑:“入口呢?最好在城內。”

“當真木瓜!”嬴華拍案笑道:“地道相連,昨夜那裡便能進入呢。”聽說入口便在府中,張儀連呼“天意天意”便整理好了幾樣物事,對嬴華道:“午時末刻,該走了。”嬴華也收拾了一番,兩人便來到昨夜石亭下,悄無聲息的進了地道,大約半個時辰後出得地道,面前竟是碧波滾滾的一條大水,對岸卻是一望無際的茫茫松林,掩映著兩座古老城堡的斷垣殘壁在風中遙遙相望,竟是平添了幾分蕭瑟悲涼。

這水,便是赫赫大名的酆水。酆水在咸陽城西與渭水匯,雖是渭水支脈,卻也是天下名水。所以為名水,是因為酆水兩岸是周人文明的中心地帶。兩座遙遙相望的斷垣殘壁,便是當年酆京與鄗京的遺址。三百多年前,周室內亂,犬戎在周室權臣引導下大舉進入關中,殺死周幽王,掠奪了周人積累的全部財富,燒燬了周人最偉大的兩座都城——酆京鄗京,將豐裕的渭水平原變成了滿目創痍的廢墟!正是這場亙古罕見的大亂,才引出了周太子(後來的周平王)千里跋涉入隴西,秦部族五萬騎東進勤王的悲壯故事。周人東遷洛陽,便將基之地全部封給挽救了周人的秦人。秦人雖然勤奮厚重,封國之初卻是不善農耕,更兼秋諸侯爭奪烈,竟是無暇修復也無力利用這兩座殘留的偉大城堡,年復一年,酆京鄗京塵封湮沒,便被悠悠歲月銷蝕成了真正的廢墟!

奇怪的是,這兩片斷垣殘壁的廢墟之上,卻不知從何年開始,竟是生起了大片大片的松柏樹,茫茫蒼蒼覆蓋了全部高崗!老秦人說,那是上天用最隆重的禮儀,安葬了這兩座天子京城。後來,秦人便將這片山地呼之為松林塬。商鞅修築咸陽時,便在這與咸陽一水之隔的松林塬中,建了一座小小別宮,名曰章臺,國人便呼為章臺宮。究其實,章臺宮也是一座小城堡,夏酷暑或是秋狩獵,國君便在這裡逗留一段時,因了離咸陽很近,於是國君便時常出城在這裡小住,一些耗費時又需清淨的會商,便常常選在了這裡。

“飛過去麼?”張儀看看波濤滾滾的河水,又看看對岸的茫茫松林。

“莫急。”嬴華左右張望著:“該當有人接的。”話音剛剛落點,便聞岸邊槳聲,蘆葦叢中劃出了一條黑篷快船,船頭一名軍士突兀便問:“可有鷹牌?”嬴華一亮手中竹鷹牌:“看好了。”隨手一擲,那手掌大的竹牌便嗖的飛向船頭。軍士凌空抄住,看了一眼便道:“請大人左走百步,從碼頭上船。”嬴華笑道:“無須了,穩住船頭便是。”說著攬住張儀身,身形一閃,兩人便凌空躍起,竟是穩穩的站在了船頭。軍士拱手道:“請大人入艙就座。”嬴華對張儀眼神示意,兩人便進了黑篷下的小小船艙。只聽軍士腳下一跺,黑蓬船便箭一般駛向了對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