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東海之濱雷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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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命!”馮驩高聲領命,眼中頓時大放光彩。
“馮驩,我留下兩個書吏給你。旬之內,能將該運的物事運到臨淄國庫麼?”
“定無差錯!”馮驩慨然答應,還低聲補了一句:“這也是孟嘗君大事,在下豈敢有誤?”蘇秦人馬當晚便在孟嘗堡歇息,次黎明時分,馬隊便疾馳北上,繞道臨淄西北,徑直向天齊淵飛馳去了。蘇秦知道,將要面對的成侯騶忌,才是一塊真正難啃的骨頭。
天齊淵依舊是那樣的寧靜嬌媚,茫茫葦草圈著一汪明鏡般的大水,大水之外便是棋盤般的綠野沃土,便是兩座蒼翠滴的青峰。山下水畔樹林中的那片紅牆綠瓦的大莊園,便像這沃野明鏡之上的一顆珍珠,愛得人心醉。如此可人的山水田園,便是股掌之間的一個美女,永遠都會百般柔順,任他品咂賞玩。可騶忌今登上牛山遠望,卻第一次覺得她撲朔離了,看不透了,隱隱的覺得這片嬌媚豐饒的土地就要離他而去了,森森的冰涼正在一天一天的向他近著!
實在預料不到,自己心謀劃的破蘇三策,如何竟成了火上澆油?非但沒有將蘇秦整倒,反而使齊王莫名其妙的跳了起來,竟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了手!一干元老統統被關在了六尺坊地,天齊淵周圍的山口也突然有了軍營,倏忽之間,他們便統統成了階下囚,只能任人宰割了。只是騶忌一下子還想不來,蘇秦這變法要如何動手?按戰國變法的尋常規矩,總是要先行頒佈一批法令,而後便逐次推行。若照這個章法,輪到收繳封地,快慢也就是一年多的時光。那就是說,自己坐擁這片仙境的子馬上就要完結了,一半年之後,自己難道又要做一個老琴師了?
突然,身後傳來家老異樣的聲音:“成侯,你聽…”騶忌一怔,已經從紛亂的思緒中擺脫出來,便聽得一片隆隆聲隨著山風飄了過來,雖然是隱隱約約,但卻是連綿不絕,越來越清晰。
“馬隊?沒錯,是馬隊。”騶忌淡淡的笑了,他確信自己這雙能在風雨中分辨千百種聲音的耳朵不會出錯。
“馬隊?”家老目光閃爍:“既非狩獵時節,也非邊城要,馬隊來天齊淵何干?”
“倒是想不出。”騶忌一笑:“你先回莊,也許是六尺坊又開了。”
“老朽愚見,總覺有些蹊蹺。”家老道:“我先走一步,成侯莫耽擱久了。”騶忌笑道:“彈奏一曲,我便下山。”說罷便進了山頂那座清幽古樸的琴亭,琴聲但起,騶忌倒是平靜了下來。家老對亭外兩個僕人低聲叮囑了幾句,便匆匆走了。身後琴聲叮咚,彷徨鬱悶,且有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憂傷,但卻沒有大難臨頭該當有的那種警覺。白髮蒼蒼的家老不苦笑著搖了搖頭。
一曲未了,便聞山下戰馬嘶鳴,似乎便在天成莊外!騶忌一驚,馬上收琴起身,剛走出琴亭,家老已經派山下武士前來急報:臨淄騎兵已到莊前,請成侯稍待下山。騶忌知道家老要探明虛實後再讓他出面,便又回到琴亭坐了下來,琴卻是再也彈不下去了。
大約半個時辰後,家老派人來報:蘇秦帶領兵馬吏員前來清封地,似乎並無問罪惡意,請成侯下山應對。騶忌驚得出了一身冷汗,原想在一年之中從容安排後事,就是了封地也不至於無處存身,誰能料到收繳封地如此之快,直是迅雷不及掩耳,卻教他如何下場?想想也是無奈,只有下山見機行事了。短短的一截山路,騶忌竟走得大汗淋漓。驟然之間,一種暮年的悲涼湧上心頭,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老了。
到得莊外,便見一千鐵甲騎士在車馬場排成了一個整齊的方陣,一班吏員肅立廊下,高冠紅袍的蘇秦卻在廊下悠然踱步,家老便站在那裡笑臉陪著。騶忌心下又一驚,這蘇秦連正廳吃茶的禮遇都不受,看來竟是凶多吉少了。雖然內心忐忑,騶忌畢竟做了幾十年丞相,官場極是老到,一進大門便是滿面風遙遙拱手:“闊別久矣,武信君別來無恙?”語氣親切得就象老友一般。
“成侯童顏鶴髮,竟是更見風采了。”蘇秦打量著這位當初也曾一起暢談合縱的齊國美男子,笑臉一拱:“今唐突,成侯鑑諒了。”
“如此說來,武信君是國事公幹了。”
“蘇秦奉王命收繳封地,敢不盡心?”說著便將手中一束帶有封套的竹簡遞給了騶忌:“此乃齊王詔書,請成侯過目。”
“敢問武信君,卻是如何收繳法?”騶忌並沒有打開竹簡。
“依收繳孟嘗君封地為成例:保留成侯封地五里,其餘財貨倉廩民戶家兵等,一應即時清。”一聽尚有五里封地,便知不是趕盡殺絕,心中一塊大石頓時落地,騶忌一揮手道:“請武信君入廳就座,老夫立即清。”進得正廳,騶忌吩咐上茶之後,便命家老立即在庭院中排出十幾張大案,安頓相府吏員列座。片刻之間,封邑令帶著一干家臣抬來几案賬目,便開始了緊張的查核接收。騶忌卻只是陪著蘇秦飲茶敘談,蘇秦也明白騶忌是文臣封侯,封地沒有部族家兵,清要簡單容易得多,便也不去督察,竟是從容的與騶忌品茶說話。
騶忌說:自己當年便想在齊國變法,誰料老世族堅執反對,自己勢孤力單隻好作罷;如今蘇秦能大刀闊斧的變法,當真齊國福氣,騶忌雖然在野,卻是願意全力襄助。蘇秦一時難辨真假,便也只靜靜的聽著,偶爾附和一二。畢竟,騶忌也是齊國名臣元老,果能支持變法,何嘗不是好事?末了騶忌笑問:“敢問武信君:五里之封,老夫可否擇地而居?”蘇秦笑道:“成侯想要一片肥美良田,頤養天年了?”
“不敢。”騶忌正道:“天齊淵周野良田,自當由官戶耕耘,增加府庫為上。老夫所願者,兩座牛山而已,殘年餘生,依山傍水隱居了。”
“兩座山頭,無田耕耘,成侯生計如何著落?”蘇秦倒是有些擔心起來。
騶忌笑道:“老夫略通醫道,牛山有數十家藥農,便開座製藥坊了。不增封戶,不佔良田,惟給老夫一片習習穀風,可否?”
“成侯有此襟懷,自當成全。”蘇秦倒是有些動了,高聲道:“來人,成侯五里封地,從天齊淵變為牛山兩峰!”一時相府主書拿進封邑圖,蘇秦便在上面圈定了“牛山兩峰”又在王命詔書後附了一行字:“成侯節律自請,丞相蘇秦變通,五里封地變為牛山。”又蓋上了隨身銅印,此事便算定準了。騶忌說了許多謝的話,又設了小宴為蘇秦洗塵。蘇秦見也只是一盆山菜一盆牛山野棗兒,酒也是尋常的臨淄米酒,若要拒絕反而顯得矯情做作,便也就與騶忌對飲了幾碗,說了許多的閒話,天便漸漸黑了下來。
騶忌不是孟嘗君,蘇秦須得親自守在封地監清楚,一自是完結不了。眼見天黑了,騶忌便吩咐家老準備,請蘇秦晚上住在自己的水榭別院。蘇秦卻堅執謝絕,陪著吏員們忙碌到三更,便回到莊外大帳去住了。
連勞碌奔波,蘇秦倒頭便睡了過去,朦朧之中,卻聞帳外馬蹄聲疾,一個悉的聲音竟在耳邊。翻身坐起一看,竟是荊燕風塵僕僕的站在榻前!
“兄弟啊,你可回來了!”蘇秦驚喜過望,拿過帳鉤上的酒袋便進荊燕手中。
荊燕嘿嘿笑了:“還是大哥好,沒忘兄弟這病。”說著便拔開木,咕咚咚將一袋米酒飲了大半,拭去嘴角酒汁兒笑道:“我在燕國便聽說大哥做了丞相,只可惜沒長翅膀,飛不過來呢。”蘇秦將荊燕摁到榻上坐下,連忙問道:“先說說,燕國如何了?她還在麼?”
“大哥不能著急,兩件事都有糾葛,須聽我一宗一宗說來。”荊燕息了一陣,便慢慢說了起來,雖然前錯後的有些零亂,蘇秦卻是聽得明白。
原來,蘇秦入齊後冷清無事,對燕國消息也無從得知,既擔心蘇代跟著子之越陷越深,更對燕姬的處境到憂慮,便派荊燕返回了燕國,要他見機行事。荊燕回到薊城,便先去見了蘇代。蘇代開口便問:二哥在齊國如何?荊燕按照蘇秦叮囑,說了一番諸般都好的狀況。蘇代卻是半信半疑,說燕國已經大事底定,子之做了相國,不便要全權攝政,目下急需蘇秦回燕共圖大計!言下之意,竟是要荊燕立即再回齊國,催促蘇秦回來。荊燕心中有數,便說回家看望父母一趟,便去齊國。次,荊燕沒有在薊城停留,便飛馬去了燕山天泉谷,按蘇秦所畫圖形尋覓燕姬。誰知一連三,竟是蛛絲馬跡皆無,蘇秦所說的那些山,竟都是空蕩蕩一無長物,彷彿從來沒有人住過一般。尋思無計,荊燕只好再回到薊城找蘇代。蘇代說,燕姬失蹤好久了,他兩次秘密尋訪都沒有見到,後來也忙得沒有時間去了。荊燕忙問原因。蘇代卻說他也不知道,揣測起來,總是與王室藏寶有關了。
無奈之下,荊燕便找了在王宮做護衛的一個將軍,說想在王宮做幾護衛。將軍叫市被,是當年軍中老友,雖然覺得蹊蹺,卻也沒有多問便答應了。將軍市被只告訴他,王宮近年怪事多,莫得大驚小怪惹禍便了。荊燕自是慨然允諾,便選了在王宮巡查的遊擊頭目來做。荊燕原本就做過王宮甲士,對宮中情形不算生疏,做了遊擊巡查,自是不會出那些無端紕漏。然則一連半個月,王宮中都是白冷冷清清,晚間死氣沉沉,竟是找不出些微消息。偏是荊燕有韌勁兒,非但沒有離開,反而又專門選了後半夜巡查。他從少年時侯聽族老們說財寶古經起,便有了一個頑固的想法:大凡財寶秘事,都是更深人靜時的故事。
一夜裡,荊燕終於有了一絲驚喜——往昔後半夜總是黑沉沉的庭院裡,卻有一處隱隱閃爍的亮光!從方位看,這亮光卻在池邊樹林之內。荊燕知道,那地方只有一座消閒的茅亭,當年燕文公便在那座茅亭裡第一次召見了蘇秦,後來燕易王夏也常在這裡消夜,新王即位後子之當政,這裡便荒涼起來了,如此夜半時分,誰能在這裡消閒呢?荊燕讓隨行的十名軍士原地守侯,一個人悄悄走近了樹林,仔細一看,卻發現一棵棵大樹後都有一個黑的長矛影子,自己本不可能穿過樹林,更別說走近茅亭。
憋了一陣子,荊燕猛然想起:護衛蘇秦泅渡濰水後,自己拜了個楚國漁民子弟為師,水已經大長,便脫了衣甲,從岸邊葦草中悄悄的潛進了池水。片刻之後,他便悄無聲息的到了茅亭岸邊。伸頭從葦草縫隙中望去,荊燕竟是大吃一驚:茅亭中兩男一女三個人,其中一個竟然就是他的老友——將軍市被!其餘兩人背對池水,聽聲音都很年輕,他卻是不識。
只聽那個年輕的男聲說:“既然心同,這便是一樁大業。聚眾似乎不難,最缺的便是錢了。”那個女聲說:“錢財倒是有一大坨,只是這個人難找。”男聲急迫問:“一大坨?卻在哪裡?”女聲道:“在燕山幾個無名窟,圖在那個人手裡。”男聲追問:“那個人是誰?在哪裡?”女聲道:“文公國後,在燕山隱居。”男聲道:“既在燕山,如何能找她不到?”女聲道:“她可不是尋常女人,我已經找了多次,所有的山都找遍了,沒有蹤跡。”男聲長長的嘆了一聲:“莫非天意,燕國當滅也?”便沉默了。將軍市被卻突然道:“我有一法,但卻涉及先君宮闈,不知當說不當說?”男聲道:“興亡大業,有何忌諱?但說無妨。”將軍市被便道:“傳聞國後與武信君篤厚,若能得武信君襄助,請她出山,定然不差。”男聲沉道:“武信君與那廝誼深厚,如何便能助我?”女聲道:“倒是未必,武信君襟懷正大,與佞絕非一黨。只是要找到武信君也難,機密大事,沒個合適人選呢。”將軍市被笑道:“也是天意,正好便有一人——武信君的義弟。”
“啊——!”男女兩聲不約而同的輕輕驚歎…
荊燕驚詫莫名,連忙游出水池上岸,估摸市被天亮後肯定來找自己,怕難以脫身,便給市被留下一書,趁著天未明便出了薊城。本想立即來齊國報訊,但荊燕多了一個心思,怕燕姬被他們先找到,便又去了燕山搜尋。荊燕重新走遍了每個山,在每個中都反覆查勘,終於在馬廄中的馬槽下面,發現了一個羊皮紙袋…
“大哥你看,便是這個物事!”蘇秦連忙拆開,卻見裡面是一幅白絹,上面兩行大字——國將不國斯人無憂難尋難覓不請自到娟秀中透著剛健的字跡是那般的悉親切,蘇秦不悵然嘆息了一聲,卻是久久無話。
看來,燕國王室又有了一支新的秘密力量,似乎還是蘇秦不悉的神秘人物。那個女子,蘇秦揣測,極有可能便是燕易王的王后櫟陽公主!可是那個主導“大業”的男子呢?蘇秦卻想不出他的來路。燕王姬噲的兒子才十五六歲,難道會是這個少年?假如不是他,王室中還能有何等人物呢?這樣的“大業”沒有王室人物主導,幾乎便是不可能的。
這樣的一支力量聚在一起,還能做什麼大業呢?自然是要從子之手中奪回王室的權力,恢復燕國的姬氏社稷了。他們要找自己,還要通過自己再找出燕姬,如此一來,他與燕姬便都要被捲進這個漩渦了。燕姬對燕國的事歷來有定見,可偏偏卻難覓蹤跡,若那秘密太子派人找來齊國,自己卻該如何應對?在燕國大政上,蘇秦覺得自己第一次陷入了無所適從的茫然。說到底,還是對子之的新政心中無數。子之若真是個申不害般的鐵血變法人物,蘇秦寧肯負了燕國王室,也會支持子之。可偏偏子之的國事舉動,總是讓蘇秦覺得一股濃烈的異味兒。說他是佞野心吧,也不全像,連蘇代都那麼擁戴他,你能說子之沒有過人之處?一邊衰朽老舊,一邊生猛無度,何以燕國就湧現不出一股堂堂正正的新生勢力?
燕國的事再頭疼,蘇秦也不能誤了齊國的變法大事,只有忙碌起來。
封地收繳完畢,已經是黃葉蕭疏了。秋霜來臨之時,元老貴胄們也衰草般蔫了下去。也是蘇秦法令有度,並沒有將元老貴胄們的封地剝奪淨盡,總是或多或少的酌情保留了三五里。如此一來,齊國貴族的封地統共只剩下不到一百里,說起來還沒有一個縣大。這在天下七大戰國中,幾乎與秦國一般,成為封地最少的大國了。
封地藩籬一打碎,蘇秦立即重新規劃政區。據齊國傳統與實際情勢,蘇秦取消了邑、城兩種政區,齊國歸併為四十三縣,原來的“城”一律變為縣的治所,也就是縣城。如此一來,政區大大簡化,少去了邑、城、縣三政並立時的許多累贅糾葛。政區一劃定,蘇秦便立即對四十三縣的縣令做了一番大調整:一是查辦了一匹貪吏,撤消了一匹庸吏;二是裁汰縣府冗員,明定每縣只許有十六名屬員;三是縣令異地任職,將鄉土縣令一律調換到他縣;四是從稷下學宮遴選了二十名務實正乾的學子,補齊了縣令缺額。
這兩大步走完,便又到了來年夏。從這時開始,蘇秦的丞相府便開始連續頒佈法令,每月三法,一直頒佈了四個月,十二道法令才全部頒行全國。蘇秦的變法,自覺的仿效了秦國的商鞅變法,雖然沒有商鞅法令那般冷峻那般完整,但諸如獎勵耕戰、廢除世襲、廢除奴隸、耕者有田、大開民市、訓練新軍、統一政令等主要法令都是齊備了的。
“臣之變法,當用十年之期,三波完成。此為第一波,確立筋骨,後當徐徐圖之。”蘇秦對齊宣王這樣說了齊國變法的總謀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