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天齊淵波瀾詭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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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侯啊,莫非你當真做隱士了?”陳玎一聲慨,便備細說了騶忌瞭如指掌的人事變化,末了拍案道:“成侯明察:如此折騰,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個蒼老的聲音跟道:“換幾個人事小,
本是換了人做何事?”
“還不清楚麼?說是變法,其實明白是要改變祖制,逆天行事!”
“說到底,還不是奪我等封地材賦?狼子野心!”一片憤的叫嚷,騶忌卻始終只是沉默不語。漸漸的眾人都不說話了,只將一對對老眼直勾勾盯住騶忌。騶忌嘆息一聲道:“齊王執意如此,必有他的道理,我等退隱臣工,又能如何?”
“成侯說話好沒氣力!”陳玎拍案高聲道:“我等來討教主意,你卻只是搖頭嘆息,莫非你是怕了田文蘇秦一干人不成?”立即有人跟聲應道:“成侯只須理個主見出來,老朽便破出命幹了!”
“對!不動便要教人剝得一乾二淨,左右得拼了!”
“我等老命怕甚來?贏了留給子孫一片封地,輸了便是老命一條!”
“對!拼了!不能讓蘇秦猖狂!”末了座中竟是一口聲的喊起來。
騶忌也不制止,也不摻和,直到眾人又都直勾勾的盯住他,方才不緊不慢的開了口:“列位對先王成法如此耿耿忠心,老夫自不能置身事外。只是茲事體大,須得在理上站住基。老夫忖度,列位大人堅守三法:其一,以‘三變破國’力諫齊王;其二,以‘終生破相’猛攻蘇秦;其三,以‘尾大不掉’對付孟嘗君。有此三法,至少不敗。”元老們聽得瞪大了眼睛,驟然之間竟是參不透其中玄機。
陳玎拍案道:“成侯,你就明示我等了,一法一法的說,破了這個悶葫蘆!”於是,騶忌款款開說,直說了幾乎一個時辰。老貴族們聽得連連點頭興奮不已,末了竟是異口同聲的喝了一個“彩”字!這頓酒直喝到月亮爬上了牛山,騶忌卻是不留客,竟敦促元老們到狩獵營地去住。一片馬隊便從天成莊捲了出去,次一大早又捲回了臨淄。
蘇秦第一次嚐到了大忙的滋味兒。
合縱之時蘇秦也忙,但那主要是謀劃對策與連續奔波,從來沒有事務之累。目下卻是不同,開府主政,發動變法,事情簡直多得難以想象!儘管事先已經謀劃好了大的方略,但要一步步落實卻是談何容易?先得理清齊國的家底:人口、財貨、倉廩、府庫、官市、賦稅、封地、王宮支用、大軍糧餉、官員俸祿等等等等,調集了二十多個理賬能手晝夜辛勞,一個月才剛剛理出個頭緒,許多數字或取或舍,都要隨時請蘇秦定奪。其次,便是起草新法並各種以齊王名義頒發的詔令,這班人馬主要是稷下學宮的六位名士,但蘇秦卻是主心骨,幾乎是須臾不能離開。再次便是紛雜的官署人事變動。權力格局驟然有變,臨淄官場如同開了鍋一般沸騰焦躁!丞相府竟車水馬龍,求見的官員滿蕩蕩擠在頭進大庭院等候,蘇秦簡直就無法出門。縱是蘇秦才華過人處置快捷,也忙得陀螺般旋轉,一
勉強兩餐,只睡得一兩個時辰,連入廁也是疾步匆匆。再後來,相府主書便在蘇秦茅廁的外間設了一座,入廁時萬一有緊急事務或公文,官員便在茅廁外間向他稟報唸誦。
如此兩個多月,蘇秦竟是驟然消瘦了。可奇怪的是,消瘦歸消瘦,臉卻是越來越好,那黯淡的顏
竟是漸漸變得紅潤了。但最令人驚奇的卻是,蘇秦那一頭幾乎完全白了的鬚髮竟神奇的變黑了!臨淄官場人人議論,竟是一片驚疑
嘆。
這一過午,蘇秦匆匆喝了半鼎魚羊燉,便生出一陣內急,連忙三步並做兩步去了茅廁。誰想剛剛蹲下,茅廁外間便有匆匆腳步走來:“稟報丞相,王宮掌書到府,請丞相立即入宮。”蘇秦吭哧道:“知道,事由麼?”主書道:“十元老捧血書入宮,說要死諫齊王。”蘇秦顧不得狼狽,倏的起身,拉上大褲便走了出來:“備車,去王宮!”主書苦笑道:“丞相,滿院都是官員,正門出不去。”蘇秦急迫道:“正門出不去從偏門走,快!”片刻之後,一輛四面垂簾的篷車從偏門悄悄的駛進了王宮,宮門內侍立即將蘇秦領進了西偏殿,一眼看去,蘇秦臉
便黑了下來。
西偏殿是齊王夏議事之地,寬敞通風,座案地氈牆壁都是淺淡的本
。平
裡這座殿堂總是顯得明亮涼
,此刻卻是觸目驚心的一片幽暗!白髮蒼蒼的貴族十元老跪成了一排,都是一身葬服黑袍,高舉著三幅白絹,上面卻是血淋淋的紅字——“三變破國”!
“終生破相”!
“尾大不掉”!齊宣王面鐵青,旁邊的孟嘗君卻是一臉嘲諷的微笑。
見蘇秦走了進來,齊宣王點頭,示意他入座。待蘇秦坐定,齊宣王咳嗽一聲道:“諸公都是齊國元老重臣,出此狂悖舉動,本當治罪!念變法行未行,你等不甚了了,便姑且不於追究,容你等將
諫之言當殿說明,本王自有定奪。陳玎,你先說。”抖動著那幅“三變破國”的血書,陳玎嘶聲道:“我王明鑑了:齊國已經有過了兩次變法,田氏代齊為第一次,先君威王整肅吏治為第二次。目下之齊國,已經是天下法度最為完備的邦國!律法貴在穩定,已經一變再變,如何還要三變?今我王輕信外臣蠱惑說辭,竟要在齊國做第三次變法,實在是荒誕不經,戰國以來聞所未聞,如若三變,齊國必破!三變破國,我王明鑑了。”齊宣王冷笑道:“也算一說,‘終生敗相’呢?”一個元老高聲道:“臣等有機密面陳,只能說給我王,他人須得迴避!”
“豈有此理?”齊宣王顯然生氣了:“一個是丞相,一個是上將軍,國有何事不可對將相言說?無須迴避,你等說便是了。”這番斥責卻是元老們沒有想到的,理由又是堂堂正正,老臣們竟是一片聲
息。沉默片刻,陳玎亢聲道:“我王既做如此說,臣等也索
將密事當做明事說了。老太史,你便說吧。”
“老臣也只好如此了。”一個清癯的白髮老人顫巍巍起了
身,他是齊威王時的太史令晏岵,人稱太史岵,是
秋姜齊名臣晏嬰的後裔,也算是齊國的數百年望族了。他看了看蘇秦道:“我王用蘇秦變法,誠為大誤。此人面相寒悲,眉宇促狹,步態析離,乃不留功業之破相也。惟其如此,此人終生奔波,一事無成,縱有小彩,大毀亦必隨之而來,此謂終生破相。我王若執意重用此人,非但不能建功,猶恐有破相敗國之累,望我王三思而後行。”當時的太史令在各國都是重臣,有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兩大優勢:一是編修國史,可以史為鑑勸諫國君;二是掌天文星象,可代天傳言勸諫國君。敬畏祖先敬畏上天,恰恰便是天下法統的
基,一個對祖先足跡與上天機密都瞭如指掌的太史令,他的進言便擁有常人難以企及的份量!一言罷了,殿中竟是一陣微妙的肅殺沉默。
“妙極妙極!”孟嘗君卻突然大笑起來:“太史岵,我倒是猛然想起,齊國這些年不順,原是你這敗相破國了!諸位請看:這尖腮鷹隼,猴步寒聲,一副孤寒蕭瑟,竟老鴉般呱呱聒噪,豈能不破相敗國?諸位說說,如此之人該當何罪啊?”
“孟嘗君,你,你,豈有此理…”晏岵本斯文老名士,面對這尖酸刻薄的戲謔,又羞又惱,竟一時大窘,渾身顫抖得說不出話來。
“孟嘗君大辱斯文,成何體統?該當治罪!”陳玎嘶聲高喊起來,十元老一片呼應“成何體統?該當何罪”喊成了一片。
孟嘗君哈哈大笑:“斯文?你等還曉得斯文?整個一通狗,臭不可聞,破相敗國!”
“我王明察:如此大臣,成何體統啊…”十元老一片聲的叩頭嘶喊起來。
齊宣王不耐之極“啪!”的一拍書案:“術士之言,枉為大臣!若再無話說,本王就退朝了。”這一下發作,大出老臣們預料,竟是一時愣怔,後悔與孟嘗君糾纏了。
“我王容稟。”一個蒼老的聲音緩慢的迴盪開來。
這次卻是另一個頗具神的人物開口了,他便是太廟令陳詵。太廟是王室供奉祖先的神聖廟宇,也就是尋常人等說的社稷,太廟令便是掌管太廟祭祀的大臣。通常但有大事,國君都要到太廟祭祖,一則請求祖先庇護,二則在祖宗面前占卜吉凶。因了這兩個特殊用場,太廟令便成了巫師與卦師的化身,份量與太史令不相上下。這陳詵與陳玎一樣,都是王族遠支,但他有一處為別人所不及,是十元老中唯一的在職大臣,也就是還沒有退隱。
陳詵似乎很茫然,誰也沒有看,聲音卻很是穩當實在:“我王以田文為上將軍,此乃失察也。田文本是靖郭君庶子,生紈絝奢華,蒙先王重用,立嫡封君,卻從來不務經國之道。此人大養門客,幾達三千餘,封地私兵亦有萬人之眾。更令人乍舌的是:田文在封地燒燬全部隸農債券,收買民心,竟敢公然稱為‘狡兔三窟’!此等人物一旦握兵,臣恐坐大為患,成尾大不掉之勢,其時,我王何以自處乎?”隨著元老們的奏對,齊宣王的臉
越來越難看。陳詵剛剛說完,他便拍案怒道:“爾等元老,如此捕風捉影,當殿
播蠱惑之辭,算得國事對策麼?本王不聽也罷!爾等下殿去吧!”
“我王差矣!”陳玎卻高聲抗辯道:“原是我王許臣等盡言,更臣等將密事公開,既已言明,我王便當批駁有道,何能不了了之?!”其餘元老們也抖動血書同聲附和:“老將軍所言極是,我王不能不了了之!”那一片蒼老的頭顱竟一齊叩地咚咚,竟沒有一個人起來。
齊宣王倒是一下子愣怔了,這才真正意識到事情遠比他想象的要嚴重得多!這些元老們顯然是有備而來,大有以死諫威脅他就範的意思。驟然之間,齊宣王竟不知如何應對了。孟嘗君卻是面鐵青,礙著方才彈劾他的惡言,他只有等齊宣王命令行事。齊宣王一愣怔,急切間他也不知如何扭轉這個僵持局面了。
“臣啟我王:請準蘇秦與元老們辯駁國事。”蘇秦從容不迫的站了起來。
“好!”齊宣王立即拍案:“丞相儘管與他們駁難,本王洗耳恭聽。”
“敢問陳玎老將軍,所謂三變破國出自何典?亦或何人杜撰?”蘇秦開口了。
“這卻與你何干?只須佔得大道公理便是!”陳玎滿臉脹紅。
蘇秦哈哈大笑:“只可惜啊,全然信口雌黃!”瞬息之間,馳騁六國朝堂的名士氣度在蘇秦身上又神奇的復活了!他在元老們面前悠閒的踱著步子,目光卻始終盯在陳玎的臉上:“順勢而動,應時而興,此乃三千年來邦國興亡之大道。五帝不同道,三王不同法,舜變堯,禹變舜,商湯變夏桀,周武變殷紂,平王變西周,三家分晉變秋,李悝新法變戰國,商鞅新法變強弱。亙古三千年,一個‘變’字囊括了天下風雲!善變者強,不變者亡,豈有他哉!戰國以來,魏國兩代鉅變而成霸主,魏惠王沒有第三變而一落千丈;楚國兩變問鼎中原,楚威王三變不成而做魚
;秦國兩次小變,出不得函谷關一步,孝公與商鞅第三次大變,而成天下第一強!所謂三變破國,可曾在一個國家應驗?!”見元老們
息一片,目光卻顯然不服,蘇秦口氣一轉道:“再說齊國,太公田和之變在國體,先君齊威王之變在吏治,既非法度完備,更未觸及
本。
本何在?在於田制、封地、隸農、政體四大症結。我王第三變,正是要真正徹底的象秦國那樣變法!這第三變恰恰是齊國強大的
本,是齊國統一天下的起點,否則,便只有任秦國欺侮而不能戰勝!諸位倒是說說,究竟是三變強國?還是三變破國?”元老們瞠目結舌,竟無一人說話。孟嘗君冷笑道:“我看,這‘三變破國’改為‘三變破貴’才妥當,不怕丟失封地,你等胡亂聒噪個鳥!”最後竟咬牙切齒的罵了一句。
“孟嘗君無禮!”太史令晏岵突然喊了一聲:“縱然變法,也不能用外臣!”
“荒唐荒唐!”孟嘗君呵呵笑道:“敢問太史令,先祖晏平仲祖居何處啊?”
“祖上萊地夷吾,孟嘗君豈能不知?”
“我知你不知啊,那時的夷吾是齊國麼?若非齊國,先祖晏平仲不也是外臣?我田氏原是陳國人,豈不也是外臣?還有你陳玎,不也是外臣?說說,在座者誰個不是外臣?既都是外臣,你卻在這裡猖狂個鳥!”孟嘗君又狠狠罵了一句。
“田文無禮啊…!”晏岵嘶喊一聲,卻是再接不上話來。
陳玎突然嘶聲哭喊:“田文言行蠻,狼子野心,我王萬不可重用哪!”一聲大喊,殿中竟出奇的靜了下來!元老們驚愕的是陳玎亂了章法,一時不知如何跟進?按照騶忌的謀劃,只可全力猛攻蘇秦,對孟嘗君只能是點到即止。孟嘗君畢竟是王族近支,且此人手握重兵,生
豪剛猛,若一時
怒便是大禍。然則今
孟嘗君斜刺裡殺出,嬉笑怒罵使元老們顏面無存,卻也是騶忌無論如何想不到的。陳玎一時憤
,竟當眾公然對孟嘗君正式發難,元老們如何不暗暗驚慌?齊宣王的驚愕,在於他猛然意識到老貴族們明是攻擊孟嘗君,實則是要將他孤立起來,一身冷汗之際,卻是拿不準是否便在此時處置這些元老?畢竟,他們在齊國也是樹大
深了。孟嘗君卻是一牽涉到自己,就要看齊王意思,總不能自己出令將這些鳥們拿了,一時也只能沉默。
“陳老將軍,當真斯文掃地也。”還是蘇秦開口了,笑容裡充滿了蔑視:“大臣風範,彈劾當言之鑿鑿,豈能以私憤戲君臣於朝堂?言行
蠻便是狼子野心?你陳玎也做過上將軍,卻是一身葬服,當殿吶喊,鼻涕眼淚,又何至
蠻?簡直就是公然不守臣道!豈非更是狼子野心了?”蘇秦口氣一轉:“孟嘗君身負先王重託,以特使之身奔波合縱抗秦十餘年,有權如斯,無權如斯,幾曾伸手討過封地?要過職權?今我王委孟嘗君以上將軍重任,孟嘗君卻將王命兵符
還我王保存,王不出令,上將軍便不動一兵一卒。更有動人處,孟嘗君決意在變法之時,自請
出封地,將悉數門客
於軍中,組成猛士之旅派駐要
。此等
襟,耿耿可對
月,何來尾大不掉?何來狼子野心?!”蘇秦這番話當真令元老們心驚
跳了!果如蘇秦所說,孟嘗君
出封地、
出門客,這變法還有誰能阻擋?驟然之間,元老們竟是放聲嚎啕起來。
齊宣王厭惡的揮揮手:“下去下去,再有此等蠱惑之辭,重重治罪!”元老們灰溜溜的出殿了,那三幅血書卻被蘇秦指派的內侍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