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燕山幽谷維風及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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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回燕,燕國當真是驚動了!
薊城竟是萬人空巷,紅人群從郊野官道一直蔓延到王宮門前,鼎沸歡騰之壯觀使任何大典都黯然失。老人們說,一輩子都沒見過這樣的人山人海,武信君給燕國帶來了大運!
燕國君臣郊三十里,旌旗矛戈如林,青銅軺車排成了轔轔長龍,燕易王恭敬的將蘇秦扶上王車,又親自為蘇秦駕車,引得萬千國人情澎湃漫山遍野的雀躍歡呼,萬歲之聲淹沒了山原城池。誰都覺得,這個給燕國帶來巨大榮耀的功臣,無論給予多麼高的禮遇都是該當的。百餘年來,燕國是戰國中唯一的老牌王族諸侯,也是唯一沒有擴展而始終在龜縮收斂的戰國,沒有在值得記憶的大事中風光過那怕一次,燕國人也從來沒有揚眉吐氣的時候。如今,燕國成了六國合縱的發軔之國,赫赫六國丞相竟回到燕國就職!一夜之間,燕國竟成了天下矚目的首義大國,朝野臣民誰不慨萬端唏噓歡慶?上至燕易王,下至工匠耕夫,誰也沒有仔細去品味這件事對燕國的真實意義,更沒有人去想,是否值得為一次邦斡旋的成功如此狂歡?只是聽任那壓抑太久的萎縮之心盡情伸展,盡情發洩。
王車上的蘇秦,卻是一副淡漠的笑容。
面對綿延不絕的歡呼與形形的頂禮膜拜,蘇秦竟有些茫然了。同是一個人,在潦倒坎坷的時候沒有誰去理睬他,一朝成名,卻有如此難以想象的榮耀富貴與崇拜頌揚如大海波濤般要來淹沒他!洛陽歸鄉,國人也對他歡呼讚頌,但蘇秦卻沒有茫然眩暈,反倒是一種真誠的陶醉與喜悅,畢竟,衣錦榮歸是人生難得的一種驕傲,縱然這種驕傲不無淺薄處,但它卻是一種真實的愉悅享受。
今不然,燕國朝野的狂熱,使他猶如芒刺在背般渾身不自在。他實實在在地覺得:六國合縱是自己的血汗功勞,縱然身佩六國相印也當之無愧。但是,他也實實在在的以為:六國合縱不能從本上挽救任何國家,更不會給庶民百姓帶來富裕康寧,將六國合縱看成救世神方,將蘇秦看成上天救星,實在是一種虛妄,念之愈深,失之愈痛,一旦六國合縱出現危機,光環與泡沫驟然消失,人們又當如何呢?如果說,國人百姓的歡呼頌揚,蘇秦還能釋然一笑,那麼國君大臣給他的曠世禮遇,則的確使他隱隱不安。他本能的覺得,六國君臣之中,極少有人把握六國合縱的真實用心與本來圖謀,他甚至有了一絲隱隱的恐懼:六國合縱一旦立於天地之間,這個龐然大物的命運,就已經不是他能縱的了。
燕易王為蘇秦舉行了盛大的接風宴會,國中大臣與王室貴胄三百多人濟濟一堂,鍾鳴樂動,高歌曼舞,觥籌錯,人人歡欣!席間燕易王拍案下詔:拜任蘇秦為燕國開府丞相,賜封易水封地二百里,在薊城起造武信君丞相府邸!既是武信君,又是開府丞相,這便是老百姓們津津樂道的“封君拜相”也是天下君王對臣子的封賞極致,同樣也是布衣入仕所能達到的最高峰!燕易王話音落點,大殿中便一片高呼:“武信君萬歲——!”
“丞相萬歲——!”蘇秦依照禮儀一躬到底謝了王恩,卻沒有燕國君臣所期望看到的欣喜動。但燕國君臣這一絲失望也只是一閃而逝,便迅速被宴會的大喜大慶淹沒了。
三更時分,大宴方才結束,看著峨冠博帶的大臣們與燦爛錦繡的貴胄們川不息的走出大殿,蘇秦心中竟是空蕩蕩的。從始到終,他都沒有看見燕姬的身影。她是前國後,只要在薊城,燕王斷無不請她赴宴之理。難道她不在薊城了?她能隱到哪裡去呢?
“武信君啊,”燕易王從中央王座走了過來:“大宴散去,本王留了幾名大臣再與武信君小宴敘談,聽武信君說說六國大勢如何?”燕易王三十餘歲,一副絡腮長鬚,壯敦實,酒後正是滿面紅光興致的樣子。
“臣亦正有此意。”蘇秦拱手道:“然則,人少為好,臣向我王陳明秘策。”燕易王略有沉,終於笑道:“好,那就留宮他、子之兩個吧。”群臣退去,燕易王便在大殿東側的書房外廳設了小宴。說是小宴,實則是每人一鼎燕國的酸辣羊肚湯醒酒,之後就是飲茶。燕易王安排這個小宴,本意不在酒,而在於讓大臣們聽蘇秦講述六國合縱的經過與各國詳情,以及如何使燕國聲威大振的宏圖長策,以振奮朝野。可蘇秦卻提出“人少為好,陳明秘策”燕易王便到有些掃興,但蘇秦目下是六國一言九鼎的人物,燕易王想想也就聽從了,只留下了兩個武臣相陪:一個是邊丞宮他,一個是遼東將軍子之。宮他原是周室大夫,護送燕姬嫁於燕文公後,便留在了燕國,此人正在盛年又頗通兵法,燕文公便任他做了掌管全國邊境要的邊丞,雖然並不顯耀,但卻是實權臣子。子之卻是燕國東北方的抗胡邊將,正好來薊城辦理兵器,燕易王便讓他聽聽天下大勢。其所以留下這兩個人,是燕易王估料蘇秦的秘策必是組成六國聯軍攻秦,而這兩人便恰恰是燕易王心目中要派出的將領。
“武信君何以教我?”羊肚湯飲罷,燕易王拭去額頭汗珠,笑看著蘇秦。
蘇秦悠然笑道:“魏王告訴臣,孟夫子給他說了一個故事,我王可否願聽?”
“好啊。”燕易王道:“孟夫子常去大梁遊,人家不來燕國啊。”
“孟夫子說:有個宋國農夫種下一片麥子,天天到地頭看,兩個月了,麥子卻老是隻有兩三寸高。他心中著急,便將麥苗一拔高了幾寸,滿眼望去,一片麥苗齊刷刷高了許多,竟是蓬碧綠!農夫匆匆回家,高興的對老與兒子說:‘今辛勞,揠苗助長!明再揠,過幾天就能收穫了!’老兒子大是驚訝,連忙趕到地頭,一看之下,好端端的麥苗竟全部枯萎了。”蘇秦打住,依舊微笑的看著燕易王。
“完了?”
“完了。”
“甚個故事?”燕易王沉道:“世間有如此蠢人麼?”
“真正揠苗助長者,可能沒有。然做事相類而急於求成者,卻是數不勝數。”
“噢——”燕易王恍然道:“武信君是說,六國合縱不能急於求成?”
“非純然如此。”蘇秦道:“孟夫子這個故事的真意,告誡人做事須得求本,而不是虛漲外勢。本堅實,聲勢自來。本虛弱,縱有外勢而依舊枯萎。我王以為然否?”
“也是。武信君似還有弦外之音?”如此一個故事,燕易王確實有些茫然。
蘇秦肅然道:“臣之本意:六國君臣大多未能體察六國合縱之本意。”
“合縱本意?難道不是六國抗秦麼?”
“抵禦強秦,只是六國合縱之直接目標,當務之急罷了。”蘇秦雖然目力不佳,此時眼中卻是爍爍生光:“六國合縱之本,在於爭取數年甚或十餘年穩定,使各國能夠搶出一段時間變法圖強,與秦國做本國力的競爭!但識得這一要旨,便將合縱視為手段方略,而將變法圖強視為真正目的。惜乎六國之中,只有楚國體察了這一要害,否則楚威王也不會如此果決的力行合縱。魏趙韓齊四國,都對利用合縱機遇而變法圖強,沒有絲毫體察。臣今歸燕,似覺燕國朝野亦無變法圖強之籌謀,舉國上下,皆視合縱為擋風之牆、禦敵之盾。而後盾之下,究竟該當如何作為?卻是沒有思謀。如此情景,臣不能不憂心忡忡。”在發動合縱的遊說中,蘇秦的說辭從來只涉及各國所面臨的威脅、各國間的恩怨糾葛以及與六國共同大敵——秦國的仇恨,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君主說出六國合縱的深遠本意。不是不可說,而是沒有必要說。六國君臣中淺薄平庸顢頇者多,深遠意圖往往會被看做不著邊際的書生空言,寧如不說?除了楚國殿堂那場特殊的論戰,蘇秦只用對面君王能夠聽得懂的語言說話,甚至對於四大公子,他也沒有剖陳過自己的本意。今有於燕國最初的知遇之恩,卻是真誠坦率的說了出來,一席話竟顯得分外的沉重。
燕易王卻被蘇秦說得有些懵懂了。他暗自覺得好笑,不就變法強國麼?這就是秘策?一百多年來不知多少人說過了,但凡名士都將這個詞兒掛在嘴邊,至於如此鄭重其事?誰不想強大,可那容易麼?燕國連場象樣的勝仗都沒打過,秦國欺負,趙國欺負,齊國欺負,連中山國也欺負,威脅不斷,能守到今已經是罕見了,大勢不穩,誰敢變法?雖做如此想,他卻不能對蘇秦如此說,思忖一番笑道:“武信君說得也是,本王受益匪淺。燕國一旦康寧,便立即著手變法如何?當務之急嘛,還是派軍入盟,打敗秦國。兩位將軍以為呢?”宮他身拱手:“臣以為大是,外敵不去,何論內事?”
“要抗秦,也要變法。”遼東將軍子之卻只是硬邦邦一句話。
蘇秦沉默片刻,突然帶有幾分酒意的大笑起來:“我王已經想到此事,原是臣畫蛇添足也。”稍傾似乎醒過了神,笑道:“合縱成軍,燕國何人為將?派軍幾何?”
“宮他為將,出兵五萬。”燕易王倒是快脆捷。
子之卻突然高聲道:“子之請命為將,血戰秦國,為大燕雪恥!”燕易王似有猶豫,笑道:“此事回頭商議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