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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匕首金窟黑冰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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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晚,張儀用完飯正要再進書房,門吏卻來稟報:有一個叫做應華的商人求見。

“吔!我去接!”緋雲一陣風便跑了出去。

白衣應華翩翩進得庭院時,卻見張儀已經站在廊下含笑拱手:“小弟別來無恙啊?”

“士別三,當真刮目相看。今大哥,可是威風了得也!”應華笑走到張儀面前:“不想我麼?”張儀大笑:“想你又能如何?神龍見首不見尾啊。”應華一笑道:“你當了忒大官,小弟在那裡礙眼,是以不辭而別,大哥不怪小弟吧。”張儀揶揄道:“礙眼?只怕是又到那座山獵虎去了吧。”應華咯咯笑道:“虎為獸王,獵一隻便行了,那能天天獵得?”緋雲笑道:“吔,公子大哥好容易來了,站在風地裡說甚,快進去暖和著了。”說著便拉著應華胳膊進了客廳。

張儀對書房文吏吩咐了幾件事情,便來到客廳。緋雲已經將燎爐木炭火燒得通紅,茶也煮好了,廳中暖烘烘的一片意。應華笑道:“大哥有姑娘侍奉,真個好運呢。”緋雲粲然一笑:“吔,公子大哥才是好運呢。”卻又打住了不說。張儀入座笑道:“小弟生意如何?要否我這個大哥幫襯?”

“真是,”應華板著臉道:“就會談生意,比我還商人似的。”張儀大笑道:“我倒是想說別的,你可應麼?”應華明亮的眼睛盯住張儀,點點頭:“說吧,遲早的事兒。”張儀一拱手道:“能否見告,閣下究竟何人?”

“大哥懷疑我不是宋國商人?卻是為何?”應華依舊笑的。

張儀笑著呷了一口熱茶:“宋國有應氏,卻沒有你這個公子。依我看,你是那個‘嬴’,而不是這個‘應’,如何?”

“大哥何時有此想法?”

“就在你報出‘應華’名號時。”

“為何不說?”

“為何要說?”兩人對視片刻,竟是同聲大笑。緋雲卻是驚訝得不敢做聲了,雖然張儀也對她說過應華不一定是商人,但在她想來“應華”最大可能是個官場公子而已,如今“應華”變成了“嬴華”竟是個真正的王室公子!她如何能再象從前那樣做“大哥”對待?嬴華卻對門外老僕人道:“你下去吧,沒有傳喚,不要讓人到這裡。”回身朗點頭道:“大哥沒錯,我是嬴華。”又看著緋雲笑了笑:“我也不是公子,我是一個女子。”說著便摘掉束髮錦帶,一頭瀑布般的長髮便黑亮亮的垂在肩頭,又脫去外邊白袍,一件紅長裙便襯出了一個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美麗女子,粲然一笑,顧盼生輝!

“吔——!好美!”緋雲驚訝的讚歎著。

張儀也驚訝了。他雖然想到了嬴華是個王室公子,卻無論如何沒有想到他會是一個公主!一個年輕女子竟有如此才幹,當真令人難以想象。嬴華紅著臉笑道:“沒有人知道我是女兒身,也請大哥小妹毋得外洩呢。”說著便是一個原地大轉身,回過頭來,竟又神奇的變成了一個白長衫的英俊士子!她對著張儀緋雲笑道:“大哥小妹,誰也不許將我做外人對待,小妹可還得叫我大哥哥呢。”緋雲頑皮的伸著舌頭:“吔,好個美人哥哥呢。”張儀不笑道:“小弟常間做何營生?”嬴華道:“一事一做,說不準的。這次我卻是要向丞相討個官兒做做了。”緋雲先笑了:“吔,走遍天下,可有公主討小官兒做的?”嬴華笑道:“秦國不同呢,任你王孫公子,不做事便沒有俸祿,國人也瞧不順眼呢。”張儀:“真的想做事?”嬴華:“我還要上書丞相,採納我的謀劃呢,這叫無功不受祿,對麼?”

“倒是不錯,頗有名士氣度呢。說來聽聽,有何謀劃啊?”嬴華咳嗽了一聲,清清嗓子:“啟稟丞相:以在下之見,要分化六國,便要在六國權臣中尋覓親秦代言人。如此之人,惟有黃金收買、利刃脅迫兩法。不受金,匕首隨之,非如此不足以收分化奇效。聞得丞相有言:分化六國須得無所不用其極。在下便斗膽前來,呈上一策:建立黑冰臺,專事秘密活動!在下自薦做黑冰臺總事,丞相以為如何?”嬴華語氣神態雖然不乏調侃,但卻也將事情說得清清楚楚,全然不是玩笑之語。

張儀卻皺起了眉頭:“黑冰臺?事實上已經有了?”

“這名號,是在下來路上才想出的。事實嘛,只有寥寥百餘人,還大都散在山東六國。也是當初君上剛剛即位時,覺得六國內情刺探不力,便將秦國原在六國的秘密斥候從國尉府剝離,歸總我掌管。大哥,不對!丞相的事兒,便是借了這個方便,我也是藉此做了一回商人。”

“你這黑冰臺,可曾在咸陽動過手腳?”

“那可不敢呢。”嬴華笑道:“秦國唯法是從,縱有權臣不軌,都是依法懲治,如何用得此等手段?丞相怕黑冰臺亂政麼?”張儀臉緩和了一些:“一個國家走上正道,那是千難萬難的一件事兒,些微縫隙,都有可能毀壞基。所謂千里之堤,潰於一蟻,便是這個道理。以文亂,以武犯法,正是法家治國最反對的兩宗大害。商君焚書俠,正是為了杜絕這兩大禍端。小弟若到六國官場走上一遭,便會看到上層傾軋的黑幕:不講法制,唯講勢力,結黨營私,豢養死士,為自己清除政敵。專諸刺僚、聶政刺韓、要離刺慶,天下赫赫有名的刺客,最後都成了攪亂國政的利器。這次吧,因蘇秦合縱而被封君的四大公子:信陵君、孟嘗君、平原君、申君,都算得天下英雄了,卻也都是各自養士成百數千,所為何來?還不是顯示強力?六國朝局無定形,一半原因在崇尚陰謀、刺客與暴力。秦國之所以清明,正在於法制擔綱,官場多公心而少私禍。黑冰臺一出,只恐它會變成一頭難以駕御的怪獸,到頭來傷了秦國基啊。”嬴華聽得良久沉默,半晌道:“丞相大哥說得大是,原是我思慮淺薄。只不過,黑冰臺只對外不對內,不用太可惜了呢。”張儀被嬴華一個“丞相大哥”叫得不莞爾一笑,氣氛卻是緩和了許多。

“丞相大哥,在下小弟有一法,可防此患。”張儀終於不住大笑:“丞相大哥?在下小弟?虧你想得出!說吧,甚個方法?”

“且先不說,保管丞相大哥滿意便是。”

“好,事關重大,且容我與右相、上將軍、太傅商議,再稟報秦王允准。”嬴華驚訝了:“喲!這可是丞相的份內權力,如此無擔待,黑冰臺還是秘密麼?”張儀銳利的目光驟然盯住嬴華,卻又釋然笑道:“你公子哥兒懂個甚?此等團體一旦成立,威力必是奇大。若不事先通報國中大臣並經我王允准,就會成為你我手中的私家利器,害人害己害國家,後患無窮。張儀縱有擔待,豈能拿國命玩笑?”嬴華終於明白了其中干係,卻又故做生氣道:“芝麻大個事兒,叫丞相大哥一說也成了番瓜!好吧聽你的,誰教我要討官兒做呢。”嬴華走後,張儀思忖一番,立即將黑冰臺一事起草了一份專門密件,連夜上書秦王。惠文王接到密件,次便召丞相張儀、太傅嬴虔、上將軍司馬錯、右丞相樗裡疾進宮商議。君臣議決:秦國成立黑冰臺,隸屬丞相府行人寺管轄,直接聽命於丞相張儀;其所需經費與屬員俸祿單列,由右丞相樗裡疾掌管發放;其屬員遴選由太傅嬴虔與上將軍司馬錯確認,併發放“鐵鷹牌”方為有效;其屬員之爵位封賞,則須經秦王下詔;黑冰臺所有事宜,只限君臣五人知曉。

如此一來,黑冰臺便成了只能對外,而不會對朝局國政造成無端威脅的秘密利器!張儀回到府中,正要差人去召嬴華,她就恰倒好處的翩翩來了,進門就問:“丞相大哥,如何啊?”張儀笑道:“你有耳報神麼?如何總是來在節骨眼上?”嬴華道:“我呀,心思一動,就知道那裡有事兒了。”張儀揶揄道:“噢,巫婆一個了。”嬴華咯咯笑著:“就做巫婆,老纏著你!”張儀卻沒聽見一般正道:“公子大策已經我王決斷,立即著手。自今起,公子便是丞相府屬官,職任行人,專司外事。”

“是!屬下參見丞相。”嬴華立即神抖擻的深深一躬。

張儀又將御前朝會商定的有關黑冰臺的諸般職掌說了一遍,末了道:“黑冰臺的所有事宜:總帳地點、劍士數額、所需金錢等,要儘快開列施行,若能在冬之內完成,便能在來出使六國時派上用場了。”嬴華道:“屬下請丞相即刻視察黑冰臺舊帳,也許丞相另有決斷。”

“另有決斷?”張儀笑道:“如此說來,公子是早有準備了?”

“請丞相大哥只帶緋雲一人,莫帶護衛才是。”張儀點點頭,緋雲便飛步入內取了那口越王劍出來,跟在兩人身後出了門。門外已經有三匹駿馬在空鞍等候,張儀便知嬴華是著意請自己來的,也不說話,翻身上馬便跟著嬴華出了咸陽北門。片刻之間,三騎快馬便飛上了北阪,穿過鬆林進入了一道峽谷。北阪雖然是林木蔥蘢,大勢卻並不險峻,也沒有石山,偏這道峽谷卻大是奇特,兩邊大石嵯峨,谷底水潺潺,山山頭竟被蒼松翠柏封得嚴嚴實實,連尋常峽谷的一線天也沒有。進入谷中,就象進入了一個漆黑的山,除了水松濤之聲,一切都被淹沒了!到了一個避風處,嬴華回身道:“大哥,馬拴在這兒了。”說著便跳下馬來,也沒看見有什麼動作,他手中便驟然亮起了一支火把。光明之下,但見一個小小的山,又幹燥又避風,靠牆處還有一個長長的青石馬槽。

“吔!山馬廄呢。”緋雲低聲驚歎著下馬,又將張儀的馬牽了過來一併拴好,笑問:“公子大哥,可有草料?”嬴華走過來道:“看看,記住了。”說著便右手抓住馬槽頂端的一個不起眼的石疙瘩一旋,便聽“喀噠!”一聲,正對馬槽的山頂部竟裂開了一道大約兩指寬的縫隙,碎乾草混合著碎豆瓣兒便嘩嘩的淌下來!看看馬槽將滿,嬴華一旋石疙瘩,頂縫隙便又喀噠關閉。

“這邊有水甕。”嬴華說著又向底石牆上一拍,便有一道石板門吱的一聲開了,一個碩大的陶甕赫然便在眼前!緋雲眼尖,一眼看見甕上漂著一隻小木桶,便搶上去打了一桶水均勻的潑在馬槽,又回身將木桶丟進大水缸,再一拍石牆那個掌印,石門便“咣!”的合攏。

“吔,這樣啊,記住了!”緋雲好奇而又興奮的笑叫著。嬴華又遞給緋雲一支火把:“我領路,你斷後,大哥中間,走吧。”說著便出了山。出得山馬廄,嬴華領著張儀緋雲淌進了一道嘩嘩溪。說也奇怪,雖是冬天,這山溪水卻竟是暖暖的絲毫不見冰涼。順著山溪向前,溪中那光滑嵯峨的巨石倒真是一道天然的山梯一般,攀緣而上,竟是越走越高,水聲也如沉雷般轟鳴起來。緋雲的火把早已經被飛濺的水珠打滅,嬴華的火把卻始終在高處閃動。藉著光亮,張儀看見山溪已經變成了一道瀑布,他們竟攀緣在水簾之中,又攀了兩級“山梯”居然進到了水簾之內,呼嘯的山風頓時消失,面前竟是一片溫暖乾燥的亂石山體。

嬴華叮囑道:“跟我來,小心,腳不要進石縫裡。”說著便舉著火把從兩塊巨大山石的縫隙中側身走了進去。張儀雖然瘦削,身材卻是高大,長長了一口氣,才扁著身子擠了過去,裡邊竟然是個天然石,卻是空蕩蕩的。嬴華火把向右一擺:“這裡了。”腳下猛然一跺,便聽得右手山石軋軋開裂,一道石門赫然出現在眼前!

“進來吧。”嬴華舉著火把先走了進去。張儀跟進,眼前卻是一間兩三丈見方的山,也是空蕩蕩的。嬴華用火把點亮了兩邊牆裡的四盞紗燈,中頓時大亮。張儀注意到了右手牆上的一道小小鐵門:“機密在這裡吧?”嬴華嫣然一笑,上前抓住鐵門把手左右各擰了三轉,便聽一陣隆隆聲,鐵門便緩緩開。

“丞相大哥,跟我來。”嬴華率先進,又點亮了兩盞大紗燈。燈光之下,一個擺設如書房一般的山竟赫然呈現在眼前——幾個書架、幾個銅櫃、一張石案、一個著各式長短劍的兵器架。

“噢——,這是中軍大帳了。”張儀頗帶揶揄的笑了。

“難道不是麼?”嬴華笑著打開了一隻銅櫃,捧出一隻小小銅箱,一摁機關,箱蓋“當!”的彈開。嬴華拿起一個形狀怪異的青銅物件道:“這是君上特賜的兵符,不是大將虎符,而是秦國公室調動軍的‘鳳符’。持此兵符,可到宮廷護衛中任意挑選鐵鷹劍士。”又拿起一支大約四五寸長的金制令箭:“這是秘密金令箭,可到公室府庫直接支取錢財,多少不限量的。”張儀笑道:“權是大了。”嬴華卻沒有絲毫笑意:“這些,都是君上在特殊時的特殊安排。今迴歸正道,於丞相,黑冰臺後便納入外事調遣,不再由我一人秘密掌控。”張儀道:“秦王已經御前會議決策,黑冰臺便是國家利器。本丞相命:公子以行人之職,兼掌黑冰臺,鳳符與金令箭由行人掌管,只是每次使用,須得本丞相準行方可。”

“是!屬下明白!”嬴華就象軍中將領那樣赳赳身,拱手領命。

張儀笑道:“如此大費周折,就為了藏這兩樣物事麼?”

“那豈非暴殄天物?”嬴華笑了:“丞相大哥跟我來。”便出了“中軍大帳”打開了另一道石門,中卻是碼滿了兩排大鐵箱!嬴華笑道:“猜猜,這裡面都是何物?”張儀道:“黃金珠寶罷了。”嬴華道:“秦國王室的祖傳寶物,十有八九都在這裡了。君上說,有用於國,方為寶物,留在宮中做擺設糟蹋了呢,就都讓我給搬出來了。”張儀不慨然一嘆,想起天下以收藏珠寶為樂事的魏惠王,想起六國貴族對財貨珠寶的貪婪,想起楚國權臣爭奪金玉財寶竟用盡機謀,那個昭雎竟然誣陷自己偷了他一對玉璧而置自己於死地!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財貨珠寶為天下利市之華,視之如糞土者能有幾人?秦王若此,秦國安得不強?

“這是兵器庫。”嬴華的聲音驚醒了張儀,抬頭一看,這個山裡卻環繞著一架又一架長劍短劍!

“這些兵器都塗著一層厚厚的牛油,所以光芒便收斂了呢。”嬴華笑道:“這些短劍都是一等一鋒利的匕首,黑冰臺勇士人各一把。長劍只給單獨行動者配備。”嬴華說著便從架上拿下一把短劍,用石桌上的細棉布擦去牛油,短劍頓時青光閃爍森森人!嬴華將短劍入配套的牛皮劍鞘,雙手捧起:“緋雲小妹,如今你是丞相護衛了,本行人便將這把短劍配給於你。這是楚國風胡子匕首,削鐵如泥呢。”緋雲笑道:“吔,謝過行人大哥了。”張儀大笑:“甚個叫法?全無法度了。”嬴華卻高興得咯咯直笑:“好!就是這樣兒好!丞相大哥,行人大哥,還有…家老小妹!”這“家老”本是中原人對大管家的稱謂,用到緋雲身上倒也頗有趣味,一語落點,三人竟一齊大笑。嬴華又點起火把,領著二人穿出中,外卻是莽莽蒼蒼的森林,隱隱可見草木叢中的小道直通山外。張儀笑道:“你去安邑,也是從這裡出發的了?”嬴華笑道:“那是自然,黑冰臺的秘密使者,都是在這裡訓練準備,而後從這裡出發的。”緋雲驚訝道:“行人大哥好心思!竟選了這麼個鬼都找不到的地方吔!”嬴華咯咯笑道:“君上原是要在咸陽給我一幢隱秘府邸,我沒有要。這裡多好,略微修葺一番,勝過金城湯池呢。”張儀道:“你自己找的麼?”嬴華點點頭又搖搖頭:“是我小時侯採藥發現的。”張儀驚訝了:“你採藥?宮中太醫呢?”嬴華嘆息了一聲,沉默的咬著嘴,眼睛卻暗淡了。

張儀笑道:“時間也長了,回去吧。”下得山來進入北阪,灰濛濛的夜空竟開始飄下飛揚的雪花,冬天的第一場大雪就這樣悄悄來臨了。回到府中,張儀接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蘇秦北上燕國,正與四公子分頭組建六國盟軍,準備來奪回函谷關外的六國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