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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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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雖然現在早不活了,但還是知道這群跳舞為我送終的老太太后來都被餃子撐死啦!活該,誰讓她們撈著不花錢的餃子就猛吃呢!

就在老太太們的輕歌曼舞中,兩個民兵把我架到大樹下,告訴我不許亂動彈,然後他們就走啦。等了好長時間,還沒動靜,我有些著急,轉身回去,看到在離我五十米的花生地裡,四個民兵正在挖掩體呢。抓我來的民兵高叫:“回過頭去——不許偷看——!”我面對楊樹的幹,研究著糙的樹皮。越看越有趣,這些乍一看疤疤瘌瘌的樹皮,原來都是美好的圖畫:山,水,鳥,狗,馬,羊,眼,鼻子,房子…什麼都有。樹皮突然進裂,出了白茬子,纖維崩斷,滲出了樹汁。好久我才聽到槍響。我下意識地轉身,面就是一道奪目的藍光,耳朵裡嗡一聲響。響聲愈來愈尖愈細,像一縷藍煙裊裊上升,升到高空中,匯合成一個團體,成為一個新的輕清的生命,我獲得了自由,我獲得了幸福,我獲得了歡樂。在我周圍,舒緩地騰挪著千萬匹金黃的天馬。它們的脖子彎曲好像點水的天鵝,堅實的利蹄劈斬著輕清的煙霧…如果我躍上一匹天馬,它就會把我馱到九重天上去,但我眷戀著地上的風景,想看看被靈魂拋棄的我的體是什麼樣子,掛念著還在稻草垛裡說夢話的孿生兄弟。我堅決地墜落在地上,落到狂舞的老太太之間,她們竟然看不到我!這個發現使我欣喜若狂!

我揪住一個老太太的長子,用力撕了一下子。她叫喚了一聲,嚷道:“誰撕我的子?”她轉著圈尋找撕她子的人。我忍不住嗤嗤地笑起來。老太太掄起巴掌對準笑聲打過來,我輕輕一歪身體就閃過去了。為了教訓她,我對準她的股踢了一腳。她栽倒在地,爬起來,從跳舞隊裡退出來,飛一樣地逃跑了。

那兩個抓我的民兵英雄站在阮書記身旁,活像兩樹樁子,我本來想去揍他們,但突然發現了我的屍體。天!我的腦蓋都被炸子掀掉了,腦漿子濺到了樹皮上,紅紅白白的,招來了一大群紅頭綠蒼蠅。

我的小腿還在抖呢!憤怒湧上了我的心頭。

我蹦了一個高,扇了那個開槍打死我的民兵一個耳光子。

“誰打我?”他吼著。

旁邊的民兵嘲笑他發了瘋。

嘲笑別人是反革命的行為!我對準他那張嘲笑別人的嘴就捅了一拳。他捂著嘴嚎叫著:“嗚嗚…誰打我…”血從他的牙齒縫裡滲出來。他的牙硌得我的手巴骨好痛。

又找到那抓我的民兵,每人賞了一耳刮子。

清脆的耳光聲誰都能聽到。

我該不該打阮書記呢?即便做了鬼魂我也怕他。他的肥胖的身體裡輻出一股扎眼的紫線,我繞著他轉圈,卻不敢近他的身體扇他的耳光子。

“你們胡鬧什麼?”阮書記看節目正得趣呢,把民兵們臭罵了一頓。

我圍著我的死屍轉了一圈,便徜徉揚長向村子走去。

到了稻草垛邊,我碰到了一個陌生的漢子,細看又有些識。他一臉血,牙也掉了。問我是誰,我說:“你管我是誰!”剛要進草垛,又有一個美人拉住了我的手。她是我的老人啦。我說:你是大的親孃,我是大的好朋友,我們一起來為你丈夫報仇呢!

女人剛啟齒說什麼,那男人就撲上來了,抓住女人的頭髮,按倒在地,又抓又撕又踢又咬,一邊蹂躪一邊痛罵:“臭‮子婊‬!臊‮狗母‬!

你為什麼要讓他你?他了你你為什麼還要瞞著我?

“女人掩面慟哭,遍體鱗傷,頭髮一綹綹掉下來。

我很可憐這個女人,便上前勸解。那魯男人力氣大極了,他扯著我的頭髮一甩,就把我甩到稻草垛後邊去啦。

女人趁機逃跑,男人緊追不捨,一轉眼就滾到溝裡去了。

我聽到溝裡的動靜很難聽,探頭一看:男人騎在女人身上,胡竄竄,手也撕,嘴又咬,啊咦,這個女人算是倒了血黴啦。

搖搖頭,嘆嘆氣,鑽進了稻草垛——我像一股氣一樣灌進了草垛裡。孿生兄弟正在訴說著他們的夢境:弟弟,我看到那個小孩被民兵槍斃了——哥哥,我也看到了。

他的腦漿子噴了一樹,一群蒼蠅在那兒吃——老七頭跌死啦,這會兒正在鍋裡煮著呢——我聞到煮人的味道啦——我也聞到了,酸溜溜的,跟驢差不多——老阮的娘喜歡吃驢鳥。王先生說的,你還記著嗎?——我記著,她還往上邊蘸鹽末子呢——王先生還給咱講過寶刀的事——還說過報仇的事——天要黑啦——已經黑啦——小孩已經死啦,好像沒死一樣——我還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呢——我能聽到他氣的聲音呢——我們該去放火啦——是該去啦。

我本來想跟他們講話,但不知為什麼,只要我一動了跟他們說話的念頭,嗓子眼裡就有什麼東西咬我。

這一夜孿生兄弟先去王德順家盜來火柴,又去張德順家偷來煤油。爬到阮書記家的豬圈裡,被那頭母豬咬了一口。但畢竟是點著了草垛。火苗燃起一尺高時,阮書記驚醒,吹響哨子,來了一群民兵,一會兒就把火救滅了。

民兵們打著燈籠火把搜查縱火犯,孿生兄弟躲在牆角上。我把民兵們的燈籠火把滅了,幫助他們跳牆逃走。

有刺客的消息使阮書記很不安,他讓人在牆頭上拉起了鐵絲網,院牆上那個通豬圈的窟窿外邊掘上了一個兩丈深的陷阱,陷阱裡栽著鐵蒺藜、竹籤子,掉下去就別想活。

這些情報,孿生兄弟都夢到了。

怎麼辦?弟弟,難道這殺父欺母的血海深仇咱就不報了嗎?——哥哥,俗話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再說,爹活著的時候,也老是折磨我們——他再不好也是我們的爹,不報仇,人家會笑話咱們無能——我對老阮也不是太恨,他要是給我們當爹可能也不錯——弟弟,你怎麼啦?昏了蛋?糊塗啦?爹是什麼?爹是咱的、種…

孿生兄弟因為報仇受挫,第一次發生了爭執,兩顆永遠步調一致的心靈出現了混亂。我看到二的腦子裡有個地方不好,就對準那兒打了一拳。於是,爭論消失,一條報仇的良策同時浮現在他們的腦海裡。

他們到村裡的白菜地裡,每人拔了一顆大白菜,抱著,來到了村後的河邊。河裡究竟什麼時候發下了大水我不知道。紅柳叢裡拴著一隻小舢船。他們抱著白菜跳上船,他們把白菜放在船中央,每人抓起一把槳。我捨不得離開他們,雖然我已經死了他們還活著我也不想離開他們。我跳上小船,小船晃盪了一下。

小船小船為什麼為什麼晃晃蕩蕩?

我們我們的朋友朋友小孩小孩正在正在把船把船上…

船一出紅柳叢,立刻就進入湍急的中,一輪巨大的水淋淋的血紅圓月從浩浩蕩蕩的河水中冒出來。河水往東烈不平穩,小船被頭催得顛簸。孿生兄弟骨骼巨大,肌豐滿。大白菜兩棵像大白腚豐滿含著很多水。小船吃水很深,水面幾乎接近船舷,花濺到裂縫的船鋪板上。我死了拋棄了皮囊還有重量沒有?這古怪的疑問跳進我的腦海。我跳到船舷上——船舷只有一扇蛤殼那麼薄,除了我別人休想站穩。你站不穩他站不穩你娘站不穩他姨也站不穩。孿生兄弟笨拙得如同蛻的狗熊更站不穩——小船立刻傾斜啦,一個頭響亮地砸在大白菜上。孿生兄弟憤怒地驚恐地吼叫起來:混蛋混蛋小孩不許你胡鬧。我被他們著急的樣子逗樂了,憋不住的笑聲噴出來。他們嚇唬我:小孩我們會鳧水你不會鳧水,翻了船先把你淹死!

他們一手握槳,舉起另一隻手讓我看連結著他們手指的蹼膜。

我坐在白菜上,看著他們用力划槳。一下一下的很有板眼,好像受過專門訓練似的。

小船是朝著東面方向涉過去,遙遠的小河對面,有一個黑乎乎的大村子,狗在村中叫,隱隱約約的,朦朦朧朧的,好像夢囈一樣。河水低沉地嗚咽著,聲音很大,但壓不住船頭豁開水面的聲響,也蓋不住船槳劃破水面的聲響。月光均勻地撒下來,但的平緩的峰是閃爍的金黃的舒緩的谷是閃爍的黛青。往東一望,剛剛跳出水面的月亮比一個車輪還大,並不圓,似生著八個角。剛剛出水的八角大月亮把一道長長的大影子投到河面上,明顯出奔的河水宛若月光在淌,宛若血在淌。我望見那一片茂密的紅柳像彩的雲團一樣,小船就是從那雲團裡劃出來的。

我閒得無聊,就用手著水直潑到他們的臉上。他們說我如果繼續搗亂就用槳把我扇到河裡去喂鱉。

終於漂到對岸時月亮已升起很高了,升高了,變白了,團圓如一盤銀,滿河裡白亮,水面上漂著紅花。

我們跳到岸上,把船拴在樹上。樹旁邊立著一幢高大的鐘樓,半截淹在河水裡。鐘樓上的大表盤裡,分針像巨臂,每隔一會,就往前跳一格,跳格時必定要咯崩一聲,很響。

孿生兄弟抱起大白菜,並著膀走,盡走些牆角旮旯,但顯然走的是路,我有時跳到他們身前,有時跳到他們身後。

一定是後半夜了,因為天氣有些涼。怎麼拐彎抹角地繞到村外來啦?來到一道土牆前,隔著土牆望到三間草房。他們挾著大白菜,扶著牆頭跳進去啦。我早就在牆頭上跑了好幾圈啦,看到他們落地時踩破了一扇葫蘆瓢。一條小公狗衝他們搖尾巴。

他們敲窗戶,壓低嗓門喊:“九姑,給您送白菜…”

“誰…”炕上有個女人打著哈欠。

“大。”

“二。”

“是你們兩個狗。”九姑開門,點燈,關門。她披著一條毯子,老線織的,九塊六錢一條,瓦灰,鑲著紅邊。毯子裡她光著腚,進門時我早看到了。

九姑把孿生兄弟讓進裡屋,乜斜著眼,把光著腚的孿生兄弟從上看到下又從下看到上。

“狗雜種,來幹什麼?難道要來跟九姑睏覺?”

“給九姑送白菜。給九姑送大白菜。”九姑點著一支菸,到嘴裡鼻孔裡冒青煙,眯著眼看那兩棵肥胖的大白菜。

“實話說吧,找九姑幹什麼?”孿生兄弟兩張嘴啟開,咕咕嚕嚕地說出一通話來。大意是要借九姑的法術報仇,取老阮魂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