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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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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3)(本章免費)“知道我老把孩子抱出去為啥呀?”二孩一口煙,吐出來,眉梢一挑,表示對她的下文有所期待。

“為了那一天,你把小本婆裝回口袋裡,扔出去的時候。孩子不覺著媽沒了,她早早跟我親上了,把我當她媽了。明白了吧?”二孩半閉的眼睛大了大,在小環臉上搜尋一會,他眼睛仍回到半睜半閉,但眼珠子在眼皮下直動。小環看出他被她的話搞得心神不寧。小環你真是這個意思?二孩在心裡自問自答,說不定你就是說說讓嘴皮子舒服。

小環看二孩的樣子,給她磨壞了,一隻手伸出去,摸摸他的腮幫子。二孩躲開了。二孩的躲讓小環害怕也傷心。

“你說等生了孩子就把她用口袋裝到山上,一放。你說了沒有?”小環說。

二孩還是隨她的便,愛說什麼說什麼。

“等她給你生下個兒子,就把她扔出去。”二孩的眼珠子在半閉的眼皮下忙著呢,腦子在那對眼珠後面忙著呢。小環全看得出來。假如她這時說,看你疼的!我逗你呢!他就會踏實些。不過她偏不說。她自己也糊塗了,她是在說鬥氣話還是藉著鬥氣吐真言。

小環又逛到鎮上去的時候,人們見她給大胖閨女戴了頂小草帽,是用新麥秸編的。小環手巧,就是人懶一點,只要不勞她的駕,給她吃什麼她都嘻嘻哈哈、罵罵咧咧湊合吃。不過她也有來勁的時候,勁頭一上來能幫鎮上的小館包出十多個花樣的包子。張站長家人人幹活,沒有老爺、夫人,只閒養著小環這麼個少,只圖她高高興興一盆火似的走哪兒熱鬧到哪兒。人們見大胖閨女頂個小草帽逗死人了,都說:“丫頭越長越像小環!”

“你罵我還是罵她?”小環問。

“丫頭吃得太胖了,眼睛都不見亮了!”

“什麼丫頭丫頭,我們也有個學名啦,叫美。”背地裡,人們的嘴可不那麼老實。

美是咱中國人的名字嗎?”

“聽著怎麼有一點兒東洋味?原先我認識一個本女教書先生,叫吉美。”

“張站長買回去那個本小娘兒們哪兒去了?咋老不見她出門呢?”

“別是專門買了拴在家裡下崽的吧?”這天晚上,小環見二孩打了一大桶水在屋裡擦洗,皮都給紅了。每回他這樣沒命地擦洗,小環就知道他要去幹什麼。二孩不願意髒著上本婆的炕。美過了一週歲,已經給她餵羊煮的小米粥了。多鶴該是懷第二胎的時候了。小環著煙,瞅著他哧哧直樂。

二孩看她一眼。她假裝張張嘴,不好啟口,又衝他哧哧地笑。

“大兄弟兒,就那點人味兒好,還給它洗了。”小環說,“是她讓你好好洗洗?你該告訴她,小多,羶,咱中國人光溜,用不著那麼恨皮恨!”二孩照例做聾子。

“又是你媽催你了?你爸也等不及了?七塊大洋呢。要不就是你憋不住了?準是她揹著我褂子給你看了,是不是?”二孩在桶裡投著手巾,“你把丫頭的藥給餵了,別光耍貧嘴。”他照例把她打趣過嘴癮的話一下子勾銷,“咳嗽不見輕呢。”每回二孩去多鶴那兒過夜,丫頭就由小環帶著睡。丫頭咳一夜,小環就醒一夜。她醒著又不敢菸,夜變得很苦很長。小環其實歲數不小了,二十七歲,不再是動不動“不過了,另嫁一個漢子去”的年齡。她有時候梳頭從梳妝匣的小鏡子裡看自己,覺得那裡頭的圓臉女子還是受看的。有時聽人誇獎“小環穿什麼衣裳都好看”或者“小環怎麼總是十七八的小啊”她就有點骨頭髮輕,覺得張家真惹急她,她還真敢一咬牙“不過了”小環長著美人頸、水肩,十指如蔥白,長長的黃鼠狼是這一帶人最豔羨的。小環的臉不是上乘的美人臉,但看順了也風。每到她頭腦一熱,對自己相貌的估價又會誇大,真覺得她能把她跟張二孩這一局牌洗了,再和另一個漢子開一局新牌。自從多鶴被買來,她常常這樣想。

不過到了深夜,猶如此刻,她會想,要是她嫁的不是張二孩多好。張二孩是個讓她離不開舍不下的人。再說普天之下也只有張二孩能對付她,她這樣一個人,讓誰受去?她和張二孩是太配對兒了。她走了,把張二孩留下,便宜多鶴那個本小娘們兒,本小娘們兒怎麼會像她小環一樣把二孩看得渾身是寶。他一舉一止,打個哈欠挑挑眉裝一鍋煙夾一筷子菜都那麼好看,多鶴能看出那些好看來嗎?她看不出,二孩一件件好處對她全是白費。夜深人靜的時候,朱小環一想到那些要跟二孩“不過了”的念頭,心都要碎了。

就是她捨得下二孩,她也舍不下丫頭。丫頭是不管你這個家由多少個冤家對頭組成,她就那麼咯咯一笑哇哇一哭把人們稀裡糊塗連到了一塊兒。這個家裡的人彼此間不便親熱,藉著丫頭把情都傳遞了。小環從來沒料到自己會如此愛一個孩子,她沒法確定自己是不是把她當半個二孩在愛。看見她嘴、眼睛動出二孩的影子,她心裡就一陣陣地熱,她把丫頭緊緊地抱起,緊得似乎要把丫頭進自己裡,緊得丫頭會突然恐懼“哇”的一聲嚎起來。正如此刻,丫頭在懷裡,魚死網破地哭。

小環一驚,趕緊拍哄孩子,滿心疑惑:為什麼愛一個人愛到這樣就不能自己?就要讓她(他)疼?恨不得待她(他),讓她(他)知道這疼就是愛?或者這愛必須疼?她把又睡著的丫頭輕輕放回炕上。小環不去想這時二孩和多鶴在做什麼,是不是完了好事一個枕著一個的胳膊香甜地入睡了。她從來不知道——知道了也會不相信二孩對多鶴的真實態度。

這態度在二孩知道多鶴無依無靠的身世之後有了一點改變,但不是本改變。他每回來多鶴房裡都像是犧牲,既犧牲多鶴又犧牲自己。只為那樁該死的傳宗接代的大事。每次他來的第一件事是熄燈。不熄燈兩人的臉不好擺置。多鶴現在好了些,不再把衣服穿得跟入殮一樣。她會一聲不響在黑暗裡寬衣解帶,拔下頭髮上的髮夾——她的頭髮披下來,已經能把她大半個脊樑遮蔽在下面。

這天晚上二孩進來之後,聽她摸索著走上來。二孩全身肌都繃緊了:她要幹什麼?她蹲下了。不,是跪下了。從她來到張家院,屋裡的磚地給她擦得跟炕似的,隨地能跪。她的手摸到二孩的褲腿,往下摸,摸著了鞋。二孩的鞋很簡單,用不著她來脫。不過二孩沒有動,隨她張羅。她把他的鞋襪脫下,放在炕沿上。二孩便聽見棉布和棉衣相動的聲音。她解開了外衣、內衣。其實也多餘,她身體的其餘部分二孩是不去碰的,那都是閒事,而二孩來,只辦正事。

多鶴生了孩子胖了,不再是個小女孩的身子,肚皮圓滾滾的,兩也大出許多。二孩聽她輕輕叫了一聲。他放輕一點。他的變化是他再也不想讓這個孤苦伶仃、身陷異國的小女子疼痛了。二孩從來不敢想未來。一旦生了兒子,他們是否繼續收容這個舉目無親的本孤女。

多鶴的手很膽小,擱在他兩邊上,摸摸他皮上的一層熱汗。這是他最受不了的,她的兩隻孩子氣的手,有時在飯桌上看見它們,他會突然想到夜裡的這一會兒。它們總是會膽小地試探地摸摸他的肩、背、,有一次,摸了摸他的額。她多麼可憐巴巴地想認識他。多鶴只和張站長、二孩媽、丫頭大笑。她笑起來甚至比小環還要開懷,她可以坐在地上,笑得拳打腳踢、披頭散髮。其實二孩媽和張站長是被她的笑給逗笑的。他們也搞不清她是被什麼逗笑的。她沒辦法講出她大笑的由頭。看見她笑,二孩會想,這樣一個全家都走了把她留在世上的女孩子也能笑得這麼好?她的全家是怎麼沒的?二孩又會暗暗嘆息,恐怕他永遠不會知道了。

多鶴的手柔軟地拍拍他的,就像她拍女兒睡覺。他突然聽她說:“二孩。”音調不對,但基本上能聽懂。

他不由自主地“嗯”了一聲。

“二孩。”她又說,聲音大了點,受了他剛才那聲“嗯”的鼓舞。

他又說:“嗯?”他已經發現她病在哪兒了:她捲舌卷不好,又想學大家的口齒“二孩兒”兩個捲舌音放在一塊,就被她說成了“餓核”還錯了音調,聽上去像“餓鶴”最後讓她自己滿意的是“二河”她卻沒有下文。二孩等得快要睡著了,她下文來了,說:“丫頭。”很古怪,聽著像是“壓豆”二孩明白了,她是在向他顯擺她的中國話。她比她的歲數更年幼。丫頭。丫禿?丫頭。壓豆…二孩翻了個身,把後腦瓜朝她,意思很明白,他就教到這裡。多鶴的手又上來了,這回沒那麼膽小,在他肩膀上抓了抓。

“天不錯。”她說。

二孩嚇一跳。這句話她是學他父親的。張站長每天接清早第一班車,回到家正是大家起的時間,他跟大家打招呼的話就是“天不錯”!對他一個鐵道線上的員工,“天不錯”是個重要的事,天不錯車就能準點從車站上過去,他不用在車站上守候。他也不用仔細巡道,巡道在他的年紀越來越惹他牢騷滿腹。

“天不錯?”她希望二孩給他點表揚或者糾正。

“嗯。”

“吃了沒?”她說。

這回二孩動容了。他差點笑出來。託二孩父母辦事的拎著禮物進來,二孩媽一手接過禮物嘴裡就是一句:“吃了沒?”只是多鶴不會說“吃”她說“嘁”連起來是“嘁了咪”乍一聽還是本話。

“湊合吧。”想都不用想,二孩馬上聽出這是小環的詞兒。小環事情做得再地道,別人怎麼誇她,她都會說:“咳,湊合吧。”如意不如意,樂呵不樂呵,飯好不好吃,她都是滿口“湊合”有時候她情緒高,眨眼就能用笤帚把院子、屋裡都劃拉一遍,也是口口聲聲地說“湊合吧”二孩想,他可不能理她,一理她她更沒完,那就都別睡了。第二天還得幹活。

她的臉朝著天花板,一遍又一遍地說:“俄亥,餓孩,二河…”他緊緊摟著自己,給她一個後腦勺。第二天他跟父親母親說起這事。

父親完一袋悶煙說:“不能讓她學會中國話。”

“為啥?”二孩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