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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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3)多鶴拿了紅汞和繃帶。小環費很大勁才忍住不去揭穿他剃眉和體。她一邊替他清洗傷口一邊說:“讓他們叫你本崽子,叫叫又不讓你掉!你要是給打死了咋辦?”
“死了好!”他拖長聲大喊。
“那他們可滿意了。”小環在血紅臉盆裡投巾,心裡算了算,他頭上身上的傷一共三個。
“你有肺病,長這點血容易嗎?‘得費多少骨頭湯、多少魚頭湯才補得起來呀?瞧你這樣,這還是頭嗎?鍋裡擱點油,能拿它當丸子煎了!”
“那你該看看他們的頭,讓我給打成啥樣了!”
“要打也得等我們帶著黑子回來呀,有黑子你就不會給打得那麼難看了,全該他們難看了!”給大孩張鐵塗了藥,包上傷口,多鶴拿出兩塊發黴的蛋糕,放在一個小碟上,給大孩端到邊。
“我不吃!”大孩說。
多鶴解釋了一句,意思是蛋糕都蒸過了,上面的黴斑不會礙事。
“不會說中國話,別跟我說話!”大孩說。
小環不動聲,出雞撣就在大孩大腿上打了兩下,然後她又把蛋糕端到他手裡。
“本人碰過的東西,我不吃!”小環拉起多鶴的手走出小屋,猛地關上門。然後衝著門裡面的張鐵說:“他小姨啊,明天開始做飯就是你的事了,啊?我廚房都不進了!小畜牲這會兒不吃本人碰過的東西?有本事他吃那會兒就別嘬本頭子!那時候他英勇了,做了抗嬰兒,不也省得我現在給他飯裡下耗子藥嗎?”本來還想讓張鐵一塊去探他父親,這一看,小環明白他是不會認他父親的。這年頭不認父親母親是一大時髦。走運的話還能用這六親不認找到工作,入黨升官。二孩去了農村,大孩就有資格留下來,以他大逆不孝在城裡找份工作,以他在家裡對他們小姨的堅決抗而入黨升官。小環看著那扇緊閉的門,心裡一陣從沒出現過地慘淡。
第二天她跟多鶴天不亮就起,走到長途汽車站。上了車天才亮起來。多鶴臉轉向窗外,稻田的水在太陽下成了一塊塊碎裂的鏡子。她知道多鶴還在為大孩張鐵傷心。
“這條褲子料子好。”她從布包袱裡抻出一條新褲子的褲腿。
“就算他天天干活也能穿三年五載。你摸摸,這叫滌綸卡其,比帆布還經穿。”她心滿意足地翻騰起包袱來。自從她開始為張儉準備東西,每天都把攢起來的衣、褲、鞋摸一遍,欣賞一遍。也要多鶴陪她摸,陪她欣賞。她興致很好,常常說完“夠他穿三年五載”才想到他或許沒那三年五載了。但她又想,有沒有她都得按三年五載去置辦東西。這年頭事情變得快。幾個月是一個朝代,不是又有人在廠裡貼革委會彭主任的大字報了嗎?大字報上說他是“白磚”(白專),要選塊“紅磚”(紅專)上去坐主任的寶座。
下一站就是勞改農場了。小環突然大叫:“停車!停下來!”司機本能地踩閘,一車子帶雞蛋、鴨蛋、香瓜的販子們都跟著叫:“我這蛋呀!”售票員凶神惡煞地說:“鬼叫什麼?!”
“坐過站了!”小環說。
“你要去哪裡?”小環說地是長途車發車後的第二站。她買的車票就只能坐兩站。現在她們坐了十二站了。售票員每到一個站就站在車門口查票,省得她在雞蛋、鴨蛋、香瓜上來回跨著查票。
“你耳朵呢?我叫站你耳朵聾了?”售票員二十多歲。拿出祖母訓孫子的口氣。
“你那一口話俺們不懂!你斷也有一陣了,咋還沒學會說人話哩?!”小環站起來,一看就是罵架捨得臉、打架捨得命的東北大嫂。城裡百分之七十是東北人,南方人從來不跟他們正面鋒。
“叫你停車呢!”
“那也要到了站才能停。”司機說道。
小環想。當然要到了站才停,不然還得頂太陽走一大段路。
“你這車還開回去不?”小環問。
“當然開回去。”售票員答道。
“那你得把我姐兒倆再捎回去。”
“下禮拜幾我們開回去。你等得及就等。”售票員說。
“那你得把我兩張車票錢還給我!”
“你跟我到總公司要去。”兩人一拉一扯地閒磨牙,車靠站了。小環拉著多鶴下來,使勁捏捏她的手。等車消失在煙塵滾滾的遠處,她笑著說:“省了兩塊錢。我們花兩錢坐了這麼遠!”勞改農場沒有正式探監的房子。小環和多鶴給帶到犯人地食堂,裡面擺滿矮腿板凳,是按聽報告的樣子擺的。小環拉著多鶴坐在頭一排的板凳上。不一會兒,一個牙齒暴亂的眼鏡走進來。說他姓趙。小環想起女阿飛介紹地那位司務長就姓趙,馬上從包袱裡出一條前門煙。趙司務長問小唐在外面怎麼樣,小環把女阿飛小唐誇得如花似玉,請趙司務長有空去會會小唐,她做東請他們吃本飯,喝本茶。
趙司務長進來時渾身戒備,很快讓自來的小環給放鬆下來,對小環說。這裡講話不方便。他可以讓衛兵把人帶到他辦公室去。小環馬上說:“方便方便!老夫老,不方便的話早說完了!”趙司務長從沒見過如此活寶的探監家屬。忘了場合,出暴亂地牙大笑起來。
小環心裡一把算盤。趙司務長是能幫上大忙的人,他送的小人情她絕對不領。要欠他,就欠一筆天大的總賬。
趙司務長離開後,兩個荷槍實彈的衛兵押著張儉進來。張儉剛剛穿過陽光強烈的室外,進來站在門邊愣著,顯然一時看不見裡面向他的人是誰。
“二孩,看你來了!”小環喉嚨給扎住了似地。好不容易擠出大致歡快地聲音。多鶴卻站在矮腿長凳前面。不敢確定這個長白頭髮的黑瘦身影是張儉。
“多鶴!”小環回頭叫道。
“瞧他結實的!”多鶴跨上前一步,突然給他鞠了個躬。她的神情還像是在辨認他的過程中。
衛兵讓兩個女人坐在第一排板凳上,張儉坐到最後一排板凳上。那咋行?說話聽不見哪!聽得見——這上頭讀文件,下頭的犯人都聽得見!可這不是讀文件呀!讀不讀文件他都得坐那兒!聽不聽得見都從這時開始掐表!探視時間是一小時,一小時過後,這兒還得開午飯,飯後讀文件!
小環和多鶴隔著幾十排凳子看著張儉。窗子又小又高,屋裡只有清早四點鐘的光亮度。因此張儉看上去有些淡淡地發烏。
有兩個衛兵在場,又相隔幾十條板凳,說地只能是不說也罷地話:“家裡都好”、“二孩常有信來”、“丫頭也常有信來”、“都好著呢”!
張儉只是聽著,有時會“哦”一聲,有時會“哼哼”一聲笑。他雖然沉默不改,但小環覺得他地沉默跟過去不一樣,是一種老人的沉默,心裡在絮絮叨叨地沉默。
“鋼廠有人貼小彭的大字報。要把他轟下臺,說他‘自專’。”
“哦。”
“他下了臺就好了。”張儉沒聲音。但他老人式的沉默中,小環聽出了絮叨:好個毬啊好!這年頭有好人當官的沒有?你老孃們瞎吵吵,好啥好啊?!
小環想,他還比自己小三歲呢。心裡已經絮叨上了。那種對什麼都不信,對什麼都敗了胃口地人,才會像他這樣滿心絮叨。
“你聽明白了嗎?小彭那小子一下臺,準保就好了。”小環說。讓那兩個衛兵疑惑地換眼她也不怕。她得讓他對一切都敗了的胃口好起來。
他“哼哼”一笑。聽明白了,就是不相信事情會怎樣好起來。
多鶴似乎一直處在辨認中。小環想,他留在多鶴記憶裡的甚至不是他被捕前的樣子,而是更早,是他跟她鑽小樹林、翻小學校牆頭的樣子,是在俱樂部舞臺後面那些佈景裡地樣子。現在的張儉,恐怕只有她小環一個人不嫌棄了。
小環慢慢站起身,身上骨節開始這兒那兒地響。
“二孩。衣裳和吃的,你都別省著,說不定還能來看你,再給你捎,啊?”她向一個衛兵打聽廁所在哪裡,然後走到無情的七月太陽裡去。她把一小段時間單獨留給多鶴和張儉。她恨自己地命苦,苦在自己跟兩個更加命苦的人綁在一起。誰也不要他倆,誰也不疼他倆。不就都輪到小環頭上了嗎?她小環這輩子怎麼碰到了這對冤家?
回去的路上。兩個女人都各看各的風景。車子開出去五六站了,小環問多鶴。張儉說了什麼沒有。什麼也沒說。
小環從多鶴的寧靜中看出自己的英明。她讓他倆單獨待了那一會兒是對的。張儉命裡的一部分是多鶴地,沒有小環在的時候,屬於多鶴的那個張儉才會活過來。
她們回到家已經是半夜。兩人一整天只吃了幾個幹饅頭。多鶴趕緊進廚房,下了兩碗掛麵。多鶴非常寧靜,比去之前安詳多了。兩人一定講了什麼。兩個誰也不要、誰也不疼的人相互說了句什麼重要的話,讓多鶴如此寧靜?
小環把多鶴跟張儉留在身後,自己出去,走進了陽光肆的七月正午。所有的知了扯直了聲音叫喊。多鶴和他之間隔著幾十排板凳和一個衛兵。用她那種外人聽起來很費勁的話說了一句話。她得壓過知了地叫喊,所以她這句話也是喊出來地。她讓他每天晚上九點的時候想著她,她也會在同一時刻想著他。他和她在那一刻專心專意地看著心裡想出來地對方,這樣,他們每天晚上的九點,就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