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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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3)他和小環對視一眼,都是痛心的、不寒而慄的目光。
“二孩,你喜歡你小姨嗎?”張儉問道。他心裡罵自己,什麼狗的話,這和他們說的事有什麼關聯。
二孩沒有說話。
“小姨跟你們最親了。為了你們,她都不肯成家。”他心裡跟自己吼叫,你他姥姥的在往哪兒說?你想讓孩子們知道什麼?知道他們自己身邊有個魔怪似的謎嗎?
在上班期間,廠房裡震耳聾的金屬撞擊聲又加上時而發生的鑼鼓聲,一爐鋼出來,也不知怎麼就成了“反修鋼”、“反帝鋼”、“忠字鋼”然後人們就敲鑼打鼓、吹拉彈唱,向**報喜。報一次喜可以喜一兩個鐘頭,也就是一兩個鐘頭不必幹活。張儉在如此的熱鬧中還企圖聽見自己心裡的討論:要把大孩往死裡揍一頓嗎?那多鶴會多麼傷心?假如她能夠公開她的母親身份,這樣的醜事或許不會發生。
人們不知從哪裡來這麼多紅綢,到處掛彩球,吊車上也掛了四個紅
繡球。張儉為多鶴痛心極了,她活這一輩子,母親不是母親,
子不是
子。綵綢飄起、落下,高音喇叭吼唱著“大海航行靠舵手”一群跟工人們不一樣的人進了車間。張儉從吊車上看到為首的那個人似乎是小彭。就是小彭。
小彭是廠裡一幫造反派的司令。今天他要給黨中央**發賀電,告訴他們超額出產了多少“忠字鋼”每個工人都得聽小彭的電文。
張儉看著已經相當男人氣的小彭。他第一次渴望和他談談多鶴,假如他還愛多鶴,就帶她走吧。苦命的女人好歹可以為一回,也許還可以為母一回。多少年的瞭解,他覺得小彭人品是端正的。
小彭和工人們握手,真成司令了。他穿著半新的卡其工作服。是藍地那種,
比較緊,有點像軍裝。盛夏的廠房就像鍊鋼爐本身,小彭還一絲不苟戴著頭盔。他說大家辛苦了,革命最可靠的階級是工人階級。他說他拿不出什麼好東西
問大家,但還是要表示一點心意。這時他走到一邊,拖過來一個移動冰
箱,從裡面拿出一個大保溫瓶。他走到一個個工人面前。遞給每人兩個牛
冰
。
張儉本來想跟他談的心裡話一句也沒了。他原以為小彭和他一樣,對送酸梅湯的書記膩味。張儉站在靠後的位置,溜號比較容易,但他剛走了兩步,小彭就說:“張師傅,辛苦了!待會兒咱們聊聊!”從渴望和他聊到懼怕和他聊,中間就隔了一箱子冰。張儉不知道這叫不叫收買人心,或者收買人心究竟是不是值當他那麼膩味。他此刻只想一避了之,眼不見為淨。小彭的眼睛照準了他,他硬是避開了。他走進了廁所,幹蹲了半小時。等他出來,人們告訴他。他那份牛
冰
已經替他吃了,也替他
司令了。
工廠停工了幾個月,因為鋼鐵公司有太多的人掌權,得所有工廠亂了套。張儉和對面樓上地朋友學會了養鴿子、馴鴿子。這天他和二孩帶著黑狗出門放鴿子。看見一個穿空軍制服的小夥子東張西望走過來。
不知為什麼,張儉站下來,等他從大路拐上他們樓前的小路。他不知憑了什麼知道他會往這邊而不是那邊拐。空軍拐向他們,看看被煙熏火燎和大標語得只剩一點殘跡的樓號,問張儉知不知道這樓的二十號在哪裡。
二孩眼睛一亮,瞪著年輕的空軍軍官。
“您找誰?”張儉問。
“我姓王,有個叫張美的女孩子,家是不是住這裡?”張鋼再也忍不住作為張
美弟弟的榮耀。嘴快舌快地說:“張
美是我姐!這是我爸!”姓王地空軍跟張儉握了握手。張儉馬上意識到他帶了個難以對父母啟齒的消息來。他緊盯著年輕的軍官,他讓他明白他
神硬朗,什麼事都受得住。
“張美同志身體很健康,您不必害怕。”軍人說。
難道他在內心把自己支撐住,讓對方看起來是害怕?只要丫頭還活著,活蹦亂跳,什麼他都不在乎。
“不過事情不那麼簡單。”軍人看著他,眼裡的那種光芒似乎很少在非軍人眼裡見到。
張儉讓二孩回去告訴他媽。他姐的學校來人了。先把茶沏上。
“我還是先跟您說一下,一般做母親地人容易情用事。您要是覺得她母親可以承受。再去和她談,也不遲,您看好不好?”張儉有點心煩意亂了。這個軍人怎麼老孃們腔?有話就說有
就放!他狠狠地向二孩揮揮手,叫他走開,自己蹲了下來。空軍軍官也跟著蹲下來,蹲得跟他一樣四平八穩,顯然也是在掛著幹玉米、幹大蒜的北方農家屋簷下蹲著喝
楂粥長大的。
等二孩一走,軍人遞給張儉一支菸。張儉擺了擺手。世上也有這麼黏糊的軍人。
“大叔,我來,是想調查一下張美從小到大地成長情況。”這讓她的父親從哪兒起頭?
“她從小就是個好孩子,十個人有十個人誇的好孩子。”
“她有沒有過神上的非常表現?”張儉不明白,不會是指
神病吧?
年輕的軍官一邊菸一邊講述起來。張
美到了滑校也是個十個人有十個人誇的女孩子。問題出在她的檔案上。和她一批錄取的新生有幾十個,從南京上火車地有三個班,領隊的人負責管理三個班新兵的檔案。到了學校,張
美一人的檔案被丟掉了。那也不是個事,十六七歲的高中生能有多複雜的社會經歷、家庭關係呢?就讓她重新填一張表格,告訴她她的一切都成了空白,她必須一項項重新建立自己的檔案。她填完,人事科地人把表格放進了她新地檔案袋,她就從這一頁紙的表格開始軍校生活了。
張美是沒說地。能吃苦,第一次坐教練的滑翔機吐出膽汁來了,照樣要求超額訓練。不夠入黨的年齡,但她很快成了黨支部的培養對象。對了,主要是人緣好,跟人的關係處得放鬆、自然。那都是大家在她出事之前回想起來地。
出了什麼事?
事情就出在檔案上。她的檔案完全是假造的。因為她知道一箇中學生到軍隊,檔案丟在路途上,這是個鑽空子的大好時機。
她造了什麼檔案?!
她填寫的表格裡。父親是公社社員,母親也是公社社員,哥、姐、弟都務農,家庭非常貧困,祖父祖母都癱瘓。本來誰也不會發現她的檔案是假的。和她同屋有七個女生,有時會被別人的夢話吵醒。一個女生有天夜裡突然被張美地夢話吵醒。這是什麼話?好像有些中國字,有些外國詞。第二天早上,這位女生告訴了張
美。當著全屋女生說:喂,張
美,你昨天夜裡嘰裡咕嚕講了一大堆外國話!張
美說她胡扯。那個女生說,等著吧,等哪天找別人一塊兒來聽。證明她不是胡扯。
張儉頭腦裡跑滑翔機,響得厲害,幾乎聽不見年輕軍官的話了。…過了一陣,又有女兵發現張美夜裡不睡覺。坐在
上。又有人發現她夜裡抱著被子出去了,去教室睡覺了。問她為什麼違反校規,她說同屋的女生說夢話太吵鬧,她無法入睡。教室無論如何是不能允許人睡的,上級要是查下來,會把這種不成話的事怪罪於學校地。兩個女教師的屋子可以搭個帆布
,女教師們即便有夢話要講,也形成不了七嘴八舌無比吵鬧的大勢。於是就把張
美搬進了兩個女教師的宿舍。張儉聽到此處。已經明白什麼將要發生了。
一個女教師在深夜聽到張美用
語說話。女教師雖然沒學過
語,但她斷定那是
語。她悄悄起身,把另一個女教師推醒。兩人坐在
沿上,聽張
美在一串混沌不清地談笑裡夾著幾個
本詞彙。她們跟學校彙報了這件事。一個家庭極其貧困的農民孩子,住的地方是窮鄉僻壤,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她去哪裡學的
語?對她檔案和出身的懷疑,就從這兒開始。
張儉心想。丫頭那麼好的腦筋。怎麼幹出這種蠢事:假造的家庭是農民,農民不如工人階級呀?
兩個女教師沒有驚動張美。她們裝著漫不經心地問她。家裡種的是什麼?一年種幾季稻?養豬嗎?張
美還真行,說地農務都還差不離。這時候同學們對她的議論也多了:張
美怎麼看怎麼不是農村人,剛上學時洗澡,身上還有游泳衣的印子!農村女孩的頭髮不一樣,髮梢都有點焦黃,太陽曬的。那時同學們甚至認為,她說不定是某個大首長的女兒,有的大首長怕下級拍馬
,不給他的孩子吃足苦頭,末了他地孩子還是個特權子弟。兩個女教師偷偷借了一臺錄音機,張
美又開始講夢話地時候,她們給她錄了音。找來的翻譯把那些
本詞彙翻譯出來,更讓她們摸不著頭腦了——紅薯、土豆、裙子、狗、姨媽、松果、紅豆飯糰子…
都是些無關緊要地話,張儉似乎不那麼緊張了。
全是這些話。有時候像小孩子說話,那種腔調、發音。學校的校醫跟張美同學談了一次話。他只問她從小長大的環境,村子裡有幾家人。幾家人裡有沒有上大學念外語的。張
美一五一十地回答:村子很小,二十戶人家,一邊有一座山,山上開了梯田。她上高中要走兩個多小時的路才能搭上長途車。醫生說,家裡這麼窮,還送她上學嗎?她說家家都送孩子上學,那是個風氣很好的村莊。你看看,多有鼻子有眼?她是在南京考場試考的,學校的幾個考官裡有一個記得很清楚,張
美試考那天穿的衣服。那是件很洋氣的紅
羊
大衣,黑
翻
領,黑釦子外面一圈金環,絕不可能是鄉下女孩的裝束。學校保衛科被驚動了,跟張
美談了一次話,就把實情給談了出來。為什麼要假造一個家庭背景?原先的家庭不更好嗎?她不說話。不說話是要受嚴重處分的!她還是沒話。難道她的家長有
待現象?她搖搖頭。搖得又狠又傷心,好像說虧你想得出來!
“那我閨女現在在哪兒?”
“您知道在軍隊裡,假造身份是犯罪行為,要受軍法制裁的。”
“她在哪兒受制裁?!”只要我的丫頭能活著回來,受什麼也無所謂。
“暫時停了她的課,讓她住一階段醫院試試。幻想狂是能治好的。先給她用一階段藥…”張儉一張愁壞了的臉朝著他面前的地面。用什麼藥?可別把好好一個閨女用傻了!地上一隊螞蟻歡快地爬過,有的扛著什麼,有幾隻合抬一片蛾子翅膀。螞蟻也是在“報喜”嗎?他張儉的閨女給人當瘋子關進了瘋人院,他心都痛出來了,螞蟻們照樣報喜。他聽不見年輕的軍人還在嘰裡咕嚕說什麼。他會去那醫院把丫頭接回來,兵,我們不當了,一家人死也死一塊兒!
“…學校讓我來跟家長談談,看看張美同學的生活環境。
神科的專家覺得張
美的病例不同其他人:她幻想的東西並不是那種…比如說,假如她說自己出生在一個將軍家庭,這種幻想狂就好理解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