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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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3)(本章免費)二孩一慌,半閉的眼睛睜開了,面前的腦瓜正好直起來。二孩臉紅耳熱,因為竟和對面這雙眼接上了目光。這眼太大了。大眼賊似的。大概是瘦成了這副大眼賊的樣子。二孩心裡又是憐惜又是嫌惡,把一大碗高粱飯放在炕桌上,轉頭就走。
二孩出了堂屋就奔自己屋。父母一會兒也進來了,問他和她打了招呼沒有。二孩什麼也聽不見,只是翻騰著樟木箱。剛才和小本婆對上的那一眼不知怎麼那麼讓他惱,讓他覺得他對自己都說不清了。父母眉飛舞,有一點興妖作怪的高興。母親說,就算是納一房妾,咱張家也納得起。
二孩統統以聽不見作答。
張站長叫兒子別怕,他會和老伴一塊去小環家求和。小環生不出孩子了,她不敢怎麼樣。過兩年二孩就接替老子,又是一個張站長,小環騰出空馬上有黃花大閨女頂上。
二孩終於翻出一副狗耳套,母親問他去哪裡,他不回答。等他從炕上拿了小環坐車蓋腿的那條小棉被。他們才明白兒子這就要去媳婦家。
“雪下這麼大,誰出遠門?”張站長說,“明天你媽和我去不就行了?”二孩扎綁腿的動作慢了不少。
“四十里路,萬一小環不讓你過夜,你還得再趕四十里路回來。”
“反正不能讓小環落話把兒,說她不在家我和本婆在家…”
“那不叫話把兒啊。”張站長攤開兩隻巴掌。
二孩看著父親。
“那叫實情啊!”張站長說,“本婆買來為幹啥的?就是為生孩子的。當著她朱小環,揹著她朱小環,這不都是實情嗎?你他姥姥的二十歲一個大老爺們…好,行,你今兒就冒著大雪追到媳婦家去,讓她誇你清白。”二孩媽一點不著急。她從來不像丈夫這樣跟兒子多話,因為她明白兒子對於父母溫順到了窩囊的地步。反而對於小環,他嘴上乖巧,其實該幹什麼幹什麼。
“我不能看你們這樣欺負小環!”二孩說著,慢慢鬆開綁腿。
一夜雪都未停。第二天清早,二孩起去鍋爐房添煤,看見母親在教小本婆做煤坯。看來她就是瘦,人是健全的。二孩媽回頭看見兒子,叫道:“二孩,你來教她!”二孩已經出去了,他又噁心又好笑:老孃們總是要扯皮條。這是她們的天,她們也沒辦法。打煤坯笨蛋都會,有勁就行。第三天小本婆就單獨打煤坯了。張站長預先替她兌好了煤粉和黃泥,摻勻了水。到了第五天,小本婆神多了,穿上了二孩媽給她縫的紅底藍花的新棉襖,她還把剩的布紮在栗子一樣的腦袋上。綁頭巾的式樣是本式樣,怎麼看都是個本婆。她就穿著這一身新裝,跪在門口,接張站長從車站下班回來。又過兩天,張站長上班的規律她也摸清了,早早在門口跪下,替他把皮鞋帶繫上。她做這些事情安靜得出奇,兩隻眼睛也認真得發直,得二孩媽和二孩也一聲不出。
雪終於化了,又等路幹了幹,二孩和母親乘著騾車往朱家屯去。張站長當然不會親自出馬去說和,車站給誰去?再說堂堂站長不能那麼婆婆媽媽。當時他說要去接朱小環,不過是隨口應承,張站長隨口應承的事太多了,誰也不和他頂真。他託火車上的人捎了兩瓶高粱酒,又拿出存了多年的一支山參,讓二孩媽送給兩個親家。
二孩媽叫二孩別朱家的心,朱家都是懂事的人,只會怕女兒讓張家就此休了。
“憑什麼休人家?!”二孩脾氣上來,駱駝眼也不怎麼倦了。
“誰說要休呢?我們是那種缺德的人嗎?”母親說,“我是說朱家四個閨女,數小環嫁得好,是他們怕咱們。”最初二孩並不喜愛小環,娶她也是公事公辦。有一陣他還怨恨過她,因為小環帖子上的生辰是假的。婚後二孩聽朱家屯一個同學說,小環是朱家的老閨女,慣得沒樣,人都知道她能鬧,沒人敢娶她。朱家怕她最後剩成個老姑娘,把她歲數改小兩歲。二孩記不清從什麼時候起他喜愛上了小環。小環很爭氣,結婚的第二個月就懷上了身孕。四五個月的時候,鎮上的接生婆說小環的肚子、身一看就知道懷了個兒子。從那以後不僅二孩,連張站長和二孩媽都開始忍受小環的壞脾氣,一面忍受,一面還賤兮兮地笑著捧場。
小環的脾氣突然變好是她掉了孩子之後。七個月大的胎兒竟有一歲孩子那麼大,那麼全乎。二孩對這件事從頭到尾的經過幾乎沒什麼記憶,只聽母親和親戚朋友們一遍一遍地回述:小環如何遇上四個本兵,如何跟女朋友們跑散,如何爬上一頭在路邊吃草的耕牛,牛又如何載她和本兵賽跑。最後也不知該把賬算在本兵身上還是那頭牛身上:牛跑著跑著拿起大頂來,把小環甩了丈把高,又扔了丈把遠——小環提前臨盆了。
二孩記得最清的是小環的血。小環的血被一盆一盆端出來,縣城醫院的老大夫穿的戴的也都是小環的血。他兩隻血手張著,問張家老兩口和小環的男人張二孩:留大人留孩子得給他一句話。二孩說“留大人。”二孩爸媽一聲不吱。老大夫卻不走,看了二孩一眼,低聲告訴他,就是保住小環一條命以後也生不下孩子了,部件全壞了。二孩媽這時說:“那就留孩子吧。”二孩衝著正要進去的醫生後背喊:“留大人!把小環留下!”醫生轉過身,讓他們一家子先把皮扯完。張站長再一次代表張家宣佈:母子二人若只能保住一條命的話,就保住張家的孫子。二孩一把揪住醫生的脖領:“你聽誰的?!我是孩子他爸,是朱小環的當家的!”其實二孩不記得他說過這些話的。這些話是他子小環後來學給他聽的。小環說:“你可真夠驢的,把那老大夫差點嚇了!”二孩後來一遍遍想,要是他真說了那些把老大夫差點嚇了的話,就說明他喜愛小環。不是一般的喜愛,是寧肯衝撞父母、冒著給張家絕後的危險、巴心巴肝的喜愛。
進了朱家院子,小環的父母把幾條凳子搬出來,讓親家母和女婿一邊曬太陽一邊喝茶。朱家在屯裡算中上等人家,三十多畝好地,還做些油料生意。小環母親連喊帶嗔罵,才把小環叫出來。她叫了二孩媽一聲“媽”馬上把臉偏過去,對著她自己母親,兩眼的吃驚,說:“穿新襖的那位是誰呀?咱請他了嗎?咋有這麼厚的臉皮呢?”她咬字特狠,才不管傷不傷情面。
二孩只管喝茶。朱家老兩口陪著二孩媽乾笑。二孩心裡直為小環的深明大義而舒展,她把這麼大一樁事演成了平常的夫慪氣。從丈人丈母孃的表情上看,小環並沒有把實情告訴他們。
小環的圓臉上總掛著兩個紅的腮幫,一對微腫的單眼皮,把很密的睫藏在裡面,因此什麼時候見她,她都是一副剛剛醒來的樣子。她嘴巴很厲害,但也特別愛笑,笑起來左邊腮上一顆酒窩,嘴角挑上去,出一顆包著細細金邊的牙齒。二孩討厭任何鑲金牙的人,不過在小環臉上,那顆牙在她的笑顏中一閃一閃,倒沒敗壞她的容貌。二孩認為小環不是美人,但她特別容易討人喜歡,對誰都親親熱熱,罵人也不減親熱勁。
小環父母拿出一包烙餅,說夠他們仨路上當午飯吃了。
小環說:“誰們仨?誰和他們一塊回去呀?”她母親在她頭頂上打一下,叫她去把帶回婆家的東西收拾收拾,孃家可不打算留她。小環這才擰著脖子,斜著下巴進屋去。一分鐘時間,她已經出來了,頭上扎著頭巾,棉褲綁腿也打好了。她當然是早早把東西收拾好了:聽見二孩和他母親進門,她已經把該帶的東西歸攏到了一塊。二孩很少動作的嘴稍微翹了翹,他覺得小環還給他省事的,胡鬧、收場都恰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