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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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小彭揮舞著秤桿,對家屬們說:“俺們工人階級是無產階級,鬧饑荒只能幹扛著,他們還有自留地!他們是有產階級!”小彭不管自己講的大道理是否在理,是否有說服力,他的派頭很好,連那個投機賣花生的農民也懷疑他有什麼來頭。小彭一邊耍著秤桿,一邊拿出業餘話劇演員的舞臺嗓門,教育有產階級的農民。他眼睛不斷朝多鶴看去。多鶴穿一件白底子藍細格的襯衫,白的很白。藍的也快白了,原先的長袖破得無法補綴,剪成了短袖,但那種潔淨括仍然使她在一群工人家屬裡非常刺眼。多鶴眼睛睜圓,看著他,對他突然展的才幹似乎很意外,是他做群眾領袖的才幹還是做業餘話劇演員的才幹,無所謂,她的目光一直在照耀他。
多鶴咯咯一笑,小彭覺像二兩酒上了頭。他絕不能馬上放棄剛為自己搭建的舞臺,只聽咔巴一聲,那樹苗的秤桿撅折在他手裡,他的膝蓋也被老秤桿硌得生疼。他顧不上疼痛,領導工人階級大翻身,把農民的花生按人數分成一個個等份,每人拿出三塊錢,他替天行道地對農民宣佈:要是嫌少連這三塊錢也沒有了。
農民大罵他們是土匪。
小彭一點也不生氣,哈哈大笑,人們歡喜喜圍著小彭,就像他真的領導了一場大起義。小彭跟家屬們點頭、揮手,但他的覺都在多鶴身上。他要多鶴看看,張儉是什麼玩藝兒,有他這麼彩的口才嗎?有他這樣服眾的魅力嗎?
小彭在技校時讀過幾本小說,他對多鶴絕不像少劍波對小白鴿,也不像江華對林道靜,多鶴對於他。是個具有巨大的神秘引力的怪物。她的口齒不清、腳步奇特、驚人地天真都是她神秘引力的組成部分。有時小石和他懷疑她智力發育不良,但一看她的眼睛,那懷疑就立刻被驅散:她不僅智力健全,而且相當、善解人意。
他把半木桶花生綁在車大梁上,和多鶴步行。夏天太陽落得晚,正在出鋼的高爐給這個城市又添了個太陽。他剛才領導起義出一身大汗,海魂衫粘在前後背,胳肢窩下面用作打補丁的橡皮膏被汗溼透。捲起,又在他手舞足蹈的演講中掉落了。他每一個慷慨昂的動作,都使那些破大一點,出了野的腋。
多鶴不時看看他,笑一笑,她地寡言也是可愛的,一般女人到了三十來歲怎麼都有那麼多話?終於,多鶴說話了。
“衣服破了。”她說。她的眼睛那麼認真。雖然還在笑著。
他跟她講了一路小說啊,歌曲啊,詩歌啊,她的回答是“衣服破了”
“這裡。”她指指自己胳肢窩。
她胳肢窩下面也有一塊小小的補丁,現在浸透了汗水。不知為什麼。小彭被她補著小補丁、浸透她的汗水的胳肢窩得心神不寧。
他站住腳。她不明道理地跟著站住了。
“你給我補一補吧。”她定著眼睛看他,鼻尖上一層細珠子似的汗,厚厚地劉海也被汗濡溼了。她明白他吐出口的話無關緊要,讓它給一陣微風颳去好了。至關緊要的話他不必說。因為一隻雌動物懂得什麼也不說的雄動物。
她眼裡突然汪起淚水。
他害怕了,她要是太當真大概很難收場。
他們走到家,小彭大大方方地對小環說,他幫多鶴馱東西,多鶴答應幫他補衣服。他一晚上都為多鶴的眼淚心煩,她要把他當救世主就麻煩了,她會全身心撲上來,跟他拉扯起一個家庭。張儉用過地東西。他撿了來用,他賤死了!多鶴正把他的海魂衫洗乾淨用烙鐵熨幹了,又拿到縫紉機上給他縫補。他聽著縫紉機噠噠噠的聲音就想:你看,她已經撲上來,要跟你拉扯過子了!
張儉這天晚上上小夜班,小石上大夜班,只有小彭一個人,拌嘴逗趣不是小環的對手。他只好去聽丫頭讀她寫地作文。丫頭有一個大本子。裡面是小彭小石給她從報紙、雜誌、書本上抄錄的優美、豪情的句子。每次丫頭寫作文。就從裡面找。寫到豐收,便是“滿屯金沙”
“疑是白雲落棉田”
“打棗樹落瑪瑙”
…
誰都覺得這些句子高級,只有小環在一邊聽著說:“那咋還餓成這樣?咱大孩咋會肝腫大?孩他爸咋會瘦成個大刀螂?”或者她咯咯地笑著說,“難怪了——滿屯金沙。金沙煮不成飯!棗樹落下瑪瑙來,能吃嗎?所以呀,百貨公司門口天天有餓死的叫花子。”丫頭有時給小環得寫不下去,就說她落後,右傾。
小環說:“右傾咋啦?”
“右傾都得掃廁所,不願掃就爬上高爐跳下來!”廠裡有兩個工程師被打成右派,掃了一陣廁所,前後腳從五十米的高爐上跳下來。一般來說,鋒到這裡就沒人吭氣了,畢竟右傾和跳高爐這類事遠得和張家不沾邊。
丫頭的作文完成後,多鶴也替小彭補好了海魂衫。她給他時,他給了她一張小紙片。他是趁丫頭唸作文時匆忙寫的。紙條是他給多鶴的一封看電影邀請信,電影是下午場,四點半。然而電影放完多鶴也沒有來。他本來只是無事生非找一份隱秘地額外溫柔,多鶴的失約卻讓他突然心重了。她居然怠慢他,她竟不是那種輕佻女子,碰碰就黏糊上來的。她膽敢讓他費兩張電影票錢:一張票買了個空座,另一張買了他一個無魂的空殼,一場電影他的魂全在多鶴那裡,不知道電影演的是什麼。她是找死呢?敢怒他?他可是知情的人。可以把張家三個人的狗男女關係透給保衛科!她是為了張儉守身如玉?這個女人一腔蘇三之情,憑他張儉也配?!
小彭再到張家來地時候,先不上樓,守候多鶴單獨下樓地時機。他知道多鶴常常去即將收市的菜場,收羅老菜幫黃菜葉。有時去鋪,一天地割完。皮在關張前會賤賣,多鶴會排在一大群家屬裡碰運氣。
他看見她拿著一條掛了一整天、被蒼蠅叮了一整天、邊沿幹得髮捲的皮快步走出鋪。他上去。
多鶴一退,但馬上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笑容。
“你那天為什麼不來看電影?”他問道。
她又笑一笑,搖搖頭。她這種稚氣是怎麼回事,三十幾年的飯全白吃了?
“你怕什麼?”他又問。
她還是笑笑,搖搖頭。
“沒什麼呀——朋友之間看看電影,很正常啊。”她看著他的嘴,眉頭緊了緊。小彭想到小環和張儉對她說話的口氣。便放慢了語速,重複一遍剛才的話。
“不是。”她說。
她的“不是”可以有無數個意思。他覺得現在自己對和她地關係心重無比。他怕她的“不是”表示“我不是那個意思,你自作多情了”不知怎樣一來,他知道痛苦是什麼覺了。
那天他沒有跟著多鶴回家。痛苦開始要他的命了,他不去張儉家不見多鶴更讓他痛苦。他怎麼會煞有介事地痛苦起來?他不理小石的將、惡嘲,堅決不再去見多鶴。轉年的節,小彭回到老家,把餓得臉腫如銀盤的未婚娶進了門。婚上他拿新娘解恨。動一下對自己說一聲:“讓你痛苦!讓你痛苦!”等他回到廠裡,父親來信說,他媳婦懷孕了。他對自己更兇惡,咬緊牙關,閉緊眼睛。捶打自己左,唸咒似的說:“讓你痛苦!讓你痛苦!”結婚的事他連小石都沒有告訴。這是提一提都讓他痛不生地事。
小彭只有在一個時刻會忘了痛苦,就是他看見那張和偉大領袖合照的相片。那張照片是**來到爐臺上,跟一群領導講這個新興城市如何是祖國的希望的時候拍攝的。小彭背後有閃亮地鋼花。雖然他在畫面邊角上,但整個人那麼朝氣那麼漫。要把這座小城建設成一個新型的鋼鐵聯合企業,**把手一揮,就像列寧和斯大林那樣一揮。小彭不和自己的記憶計較:偉大領袖是不是那樣揮了手。小彭的印象是鋼花滿天,**揮手指向那個尚未出世、一定會出世地鋼鐵聖地。這種無邊的詩意是小彭唯一能夠用來鎮痛的。他的手伸出去,握住了**的手,那居然也是三十六度五的手,他的手又把**的三十六度五地體溫傳給了上百個人。上夜班的人一來。就握住小彭的手。有這樣一雙被領袖偉大的手握過的手,應該也去呼風喚雨。這樣一個大時代,哪裡容得下他那點痛苦?
又一個夏天到來,小彭穿著多鶴給他縫補的海魂衫騎車從單身宿舍往廠外走。街上又出現了狗。看來狗們也嗅出世道稍微安全了一些,它們不會動不動就變成人們砂鍋裡的一道菜。到了百貨公司大門口,唱歌和打鼓的聲音傳過來。幾十個淮北乞丐組織了一個鳳陽花鼓班子,正在表演花鼓歌舞。一隻黑狗叼著一個破草帽,在觀眾面前站立起。再跪下。草帽裡沒什麼錢。有紅薯面窩頭、紅薯、四合面饅頭。草帽裝地東西多,沉重了。狗地脖子拼命向後仰,才能讓那草帽裡的食物不翻出來。等草帽裝滿了,一個女人過來,取下草帽,把窩頭饅頭分給十來個坐著躺著地孩子。黑狗靜靜地站在一邊,癟癟的肚皮快速動,一大截舌頭吐在外面。女人把空草帽給狗,狗又走回觀眾面前,立、跪。
觀眾裡一個男孩說:“給狗吃點兒!”小彭順著聲音看去,說話的是二孩。他頭上包著繃帶,肩上揹著鐵環。放暑假期間,二孩身上總是不斷掛彩。他身邊站著大孩,個頭比他高了半頭。小彭想,可別看見多鶴!
果然看見了她。二孩跑進人圈,從狗叼的草帽裡拿出一塊紅薯,遞到狗嘴邊。多鶴從觀眾裡傾出身來,拉住他。黑狗對二孩的賞賜毫不動心,頭一甩繼續它的使命去了。花鼓班子裡一個老頭走過來,手裡的笛子一指黑狗。狗馬上四足立,放下草帽,老頭又指了它一下,它突然朝二孩跑來,多鶴“啊”的一聲抱住二孩。狗卻就地一滾,四爪朝天。老頭對二孩說,現在可以餵狗了。
二孩把紅薯放在狗面前。它轉身站起,兩口就把紅薯下去。
“這狗賣嗎?”二孩說。
“你買得起嗎?”老頭說。
小彭看見多鶴使勁把二孩往人群外面拽。八歲的二孩個子不高,細細的腿上卻盡是肌。他那肌發達的腿蹬著地,多鶴得費十多秒鐘才能拉他走一步。大孩站在多鶴後面,希望別人不把他們倆認成雙胞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