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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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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5)等她頭重腳輕地走出廁所,兩個戴口罩的人朝她走來。她蹲在茅坑上的時間足夠那個女人推測她是怎麼回事了。那女人用多鶴完全不懂的話對戴口罩的人大聲說著,一邊指著多鶴。兩個人走近了,才能看出男女。他們中的男人用音調奇怪的中國話說多鶴病得不輕,得跟他走。他們中的女人說車站醫療室不遠,走幾步就到。

兩人的眼睛在大口罩上面微笑。多鶴髮現自己已經開始跟他們走了。

醫療室的長椅上躺著哼哼唧唧的男人女人,還有兩人躺在白帶輪子的上。多鶴被帶進來,戴口罩的女人對一個躺著的男人說了句什麼。男人縮起腿,戴口罩的女人讓多鶴坐在剛剛擱過男人赤腳的地方。多鶴剛坐下,那男人的腳又回來了,她只好坐在地上。

戴口罩的女人從裡屋拿來一體溫計,放在多鶴嘴裡。這體溫計讓多鶴安全起來。她到張家這些年,每次發燒,體溫計就是一個手掌。小環或張儉的(過去是張站長或二孩媽的)手掌在她額頭上按一按,體溫就測出來了。自從離開代村,她的嘴還是第一次接觸這冰涼的易碎的玻璃,她閉上眼,醉在那微辣的酒氣味裡:那氣味就是她對於鈴木醫生的記憶。戴口罩的男人這時走出來,翻開多鶴的眼皮,仔細地看,手指也像鈴木醫生那麼輕盈靈巧。

據體溫計的測量結果,她的體溫不高,基本正常。戴口罩的女人是個護士,這時走上來,說是要血。她一邊在多鶴胳膊上擦酒、系膠皮管、扎針頭,一邊用她那一口總有點偏差的中國話告訴多鶴,正在免費的血蟲病很厲害,從東邊來的火車總會帶來幾個病重的。

多鶴對他們的話不全懂,但猜出此地正免費某種可怕的疾病。她問護士什麼叫血蟲。

護士看著她,好像沒聽懂。

她想她的話有那麼難懂嗎?她會不會把句子講顛倒了?她硬硬頭皮又問了一次,這次換了一種句法。

護士反問她是哪裡人。

多鶴不講話了。

護士了血,拿了一個硬皮夾子,上面鋪著一張表格。她說這是病歷,必須填寫。要填的項目有:姓名、住址、家庭成員、婚姻狀況…多鶴拿起筆,又放下。不知為什麼,她哭起來。填什麼也不準確。代村的家是多鶴唯一記住的住址。代村的人走上逃亡血路,從那一刻起,這些項目就沒法填了。從那顆手榴彈落在媽媽、弟弟、妹妹身邊之後,她怎麼填寫“家庭成員”?從張儉把她丟棄在江邊礁石上,從她的**因為沒人而脹成兩隻鐵球,從她斷了跟丫頭之間的私密對話,她兩臂間空著大孩二孩的位置,“家庭成員”四個字成了她最不想去讀、最不願去理解的四個字——四個中國、本共用的字。

女護士先站在她身邊看她哭,過一會兒,她蹲下來,想從她兩隻捧住臉的手縫裡找她的眼睛。再過一會兒,男醫生來了,問她到底怎麼了。

躺在椅子上、上的五個病人全停下了哼唧,聽她哭。

她哭得氣也不上來,幾次噎住了,一點聲音也沒有,醫生和護士以為她哭完了,剛開口問她“家住哪裡,有證件嗎”?她一口氣捌過來,疏通開,又接著哭下去。哭得她渾身筋骨疏開又緊,男醫生兩隻焦慮顛動的腳,在她淚水淹沒的視野裡,成了一對不可認識的異物。

她哭盡了最後一把力氣,靠在椅子腿上。醫生和護士小聲嘀咕她什麼,她不在乎,在乎她也聽不懂。他們之間講的話跟這裡人一樣,冒出許多陌生的滑音,完全不同於張儉和小環的中國話。

他們改用先前的語言同她談話:家裡出了什麼事?家裡還有人嗎?碰到壞人了?她的樣子讓他們懷疑她遭受了人身襲擊。她是死裡逃生逃出來的嗎?她一定受了太大的刺,他們理解她——誰受了過度的刺都一時不願開口。

他們給她打了一針,等他們拔出針頭,兩個戴口罩的人影在她眼前已經一層虛光,再一眨眼,他們跟燈光不太亮的空間混成了一片灰白

她醒來已是早晨。兩個**把她脹醒了。她看看周圍,發現她已經不在原先那間醫療室,而在一間病房裡。窗外在下雨,病房還有三張空,她不明白她為什麼享受單間的特權。身上的衣服被換過了,現在是一身不分男女、印著紅十字和某某醫院字號的衣褲。她的花連衣裙被團在對面空上、她想到那五元錢,她不知五塊錢到底是多大一筆財產,但那是她眼下僅有的財產。

五塊錢竟然還在那個帶荷葉邊的布包裡,和裙子一樣帶著黏稠的潤和西瓜的餿味。她把五塊錢和連衣裙都到自己枕頭下。

似乎是她的動作引來一個人。那人穿白制服,戴領章。她想起了:是警察。警察她是見過的,過年過節到居民樓來,站在樓下,跟趴在公共陽臺上的家屬孩子們講“提高警惕,防止敵人趁機破壞,看見可疑的人陌生的人要及時報告”這個警察二十多歲,一邊打量她一邊把手裡的硬殼帽戴到頭上。他問她是不是好一點。他的話又跟那個男醫生和那個女護士不同,又是一種音調。因此他講到第三遍時她才點點頭,接著給他鞠了躬。

“你暫時先養病吧,啊?”警察說。

這回他講到第二遍她就點頭了,點完頭她又鞠一躬。

“不要那麼客氣。”警察皺起眉頭,有點嫌煩的意思,同時他做了個手勢。她是先懂他的表情和手勢的:他嫌她鞠躬鞠多了。

“等你病好了,我們再談。”然後警察又做了個手勢,請她躺回上,他自己出去了。她躺在上。看著急需粉刷的天花板,想警察到底是友善還是敵意。似乎都不是。似乎兼而有之。天花板上一條條細細的裂紋,有的地方石膏蛻皮了。警察和她談完話會拿她怎麼辦?

為什麼會是一個警察?是一個常常到樓下宣講“看見可疑的人、陌生的人要及時報告”的警察?那麼,就是昨天的男醫生和女護士給她打了安眠針之後向警察報告了。她是一個可疑的人。難怪她單獨住一間病房。可疑的人威脅正常人的安全。

一個年紀很輕的護士推著小車進來,從屋角拉過一鐵架子,又從車上拿起一瓶藥水,走到尾,大眼睛愣了幾秒鐘,再回到藥水瓶上。她在多鶴手臂上極其認真地紮了三四個眼,終於成功地紮了進去。兩個小時後,輸結束了,多鶴爬到尾,看到那裡掛了一個牌子:姓名:?別:女,年齡:?籍貫:?病因:急胃腸炎。

這是一個充滿疑問的病人。這個病人給看起來了。門外的警察有槍嗎?可疑的病人一旦出了這個門,沿著走廊飛奔時,一顆子彈就會把她撂倒在光滑的水磨石地上嗎?這條走廊有七八米長,從小護士推車走來的聲音,能大致測出它的長度。上廁所呢?就在下便盆裡解決。不行,不習慣便盆,必須去廁所。習慣不習慣,由不得你!

可疑的人或許連最不可疑的生理要求也顯得可疑。從窗子看出去,白楊樹的高度讓她明白病房在二樓。

她悄悄地下,眼睛同時搜索她的鞋子。那是一雙涼鞋,鞋面是用白布自制的,在鞋匠鋪上了輪胎底,走路一點聲響也沒有。可是它們不見了。可疑的病人一旦沒了鞋就更好看守了。

她抖開一團餿臭的連衣裙,飛快地換下身上的病員服,再一次摸摸小包裡的鈔票。

最難的是悄無聲響地打開玻璃窗,甚至難以躍到白楊樹上再順著樹幹溜下去——多鶴兩隻微微內翻的腳掌走路不理想,但擅長上樹。代村村委會門口有四木杆供孩子們爬,多鶴常常能贏男孩子們。這樓房老舊,木頭都變了形,開窗時窗子和窗框少不了扯皮,出很大的響動。

但這扇油漆龜裂的窗子是唯一的出口,通向丫頭、大孩、二孩的唯一出路。她的手沿著窗子和窗框接縫的地方輕輕推動,讓窗扇一點點從窗框鬆動開來。然後她站到了頭櫃上,握著窗把手,用力往上提,同時用全身重量控制著它,把它的響動壓在身體分量下。窗子被推開了。聲響在她的知覺裡如同打雷。她站在頭櫃上,回頭瞪著門,門一動不動。門外悄無聲息。或許她並沒有出任何響動。她的腳心已經踏到磚砌的窗臺。再一步,她就正面對著那棵白楊樹了。

一步能不能躍到樹幹上?樹杈夠結實嗎?她來不及想得太周全了,就是朝死亡裡跳,她也得跳。

她從樹上下滑時,一個戴大白圍裙、挑兩個大桶的女人看著她。她從她面前跑過去,女人往後猛一退,把挑著的兩大桶泔水潑了出來。她那麼一退是怕她的意思,多鶴一邊跑一邊想。原來可疑的人是讓正常人怕的,也許她在那女人眼裡是個女瘋子。

多鶴在雨裡跑著,東南西北對她都毫無意義。她唯一的方向就是遠離那所醫院。街邊停了一排黃包車,車伕們從車篷縫隙裡出臉,看著她這個披頭散髮、赤著雙腳的女人匆匆走過,誰也不敢攬她的生意。

一個陰暗的雜貨鋪裡點著一盞煤油燈。她跨進去,鋪主從櫃檯後面直起,對她說了一句她聽不懂的話。語言客氣,眼睛不客氣地告訴她,他沒把她當正常人。她要紙,要筆。紙和筆來了。她寫下長江南岸的那座小城的名字。鋪主搖搖頭。她又寫下:我去。鋪主活了五十多歲,從來沒和人打過如此古怪的道。他還是搖頭。

多鶴指指櫃檯裡一塊酥餅。鋪主立刻照辦,把酥餅取出,放進一個報紙口袋,抬起頭,一張快漚爛了的五塊錢放在櫃檯上。鋪主從一個鐵皮盒子裡數出大大小小許多鈔票,又一張一張放在她面前,放一張,他嘴裡出來一個她不懂的詞。但她知道他一定在唸數字。一張鈔票上印著“2”兩張印著“1”剩下的是一堆小鈔票,各種數字都有。算了算,這塊餅花去了五分錢。就是說,她這筆財富是不小的。

她想,這下鋪主會回答她的提問了,她和他成了一小筆買賣。她指指那座城市的名字,又指指“我去”鋪主還是搖頭,同時揚開嗓門,仰起臉,叫了一聲。多鶴聽見有人在某處應答。天花板開了個出一張少年的臉,對鋪主說了幾句多鶴不懂的話,又對多鶴說,那座城市遠得很,要坐輪船!天花板上的封上了。

鋪主重複:坐輪船!他這回的話也好懂些,講到第二遍多鶴就使勁點頭。

多鶴想,明明不是輪船把她和西瓜帶到此地的。她又在紙上寫:火車?鋪主跟天花板上面的男孩大聲商量一陣,都認為火車也行。

鋪主為多鶴截了一輛黃包車。半個小時之後,黃包車停在火車站門口。多鶴算了一下,一塊偌大的酥餅值五分錢,那麼一個車伕一天應該能掙二十個酥餅,給他十個酥餅的錢,應該是體面的車費了。果然,車伕接過三角錢時給她一個滿口亂牙的笑容。

當她把大大小小的鈔票一塊從售票小窗遞進去時,一個女子的聲音說她的錢不夠。

她把自己的臉擠在小窗上,她覺得她沒聽懂,這樣湊近能看見售票女子的一截脖子半截臉蛋,似乎離理解就近多了。那女子問她買不買呀?不買讓後面的人買。

“我買!”她講中國話頭一次這樣聲大氣。

“你錢不夠!”售票的女子臉出來了,但是橫過來的。

“為啥?!”她問。她聲音更大,把“啥”說成了“哈”這是她向張家人學得最好的一句話。她實際上是說,為什麼我不能回我家?!為什麼我不能回到我的女兒、兒子那兒去?!為什麼我兩個脹得要炸而我的孩子們在鬧饑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