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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潛龍馭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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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楊堅遵詔進宮覲見。

此時,宣帝正在重陽閣內乘涼聽曲,聞隨國公楊堅奉詔覲見時,便命尉遲熾繁等退下。

雖說暑熱撲面,一踏入重陽閣,頓覺樹蔭四合,涼風習習。

長長的甬道兩旁,持戟荷劍的武士肅然林立。

楊堅神安詳地穿過武士陣列的林廊,而後趨步跣足來到宣帝歇涼的閣前臺下伏地叩拜:“臣叩見太上皇!”

“隨公,朕已下旨三,為何直拖延到今天才來見朕?”宣帝沉著臉問。

宣帝雖號稱已經禪位,然而,在群臣面前,依舊以“朕”自稱。

“啟奏太上皇,微臣接旨之後,即刻沐身反省,素齋三,故而耽至今方敢仰瞻聖儀。”

“哦?隨公果然如此?”雖說朝廷有規矩,自宣帝禪位並號天元太上皇以來,朝臣覲見太上皇須得齋戒三並沐浴之後方可進見,以示尊崇敬奉。

其實,誰也沒有真的如此做過,就連天元太上皇,仍舊自稱“朕”稱後宮自己的諸後,一會兒是皇后,一會又成了皇太后。群臣有時稱他為“陛下”有時叫太上皇,他也並不介意。

當聞聽隨公竟然齋戒三,沐浴覲見時,宣帝不覺到有些意外,神情也為之鬆緩多了。

楊堅奏道:“太上皇,微臣齋戒三,原是為了在府上躬省自我一番。微臣自愧治家無方,天元皇太后乃臣之長女,竟不知體諒太上皇萬機之重,病苦之痛,任頂撞而致龍體不安,微臣萬分愧疚。微臣也愧悔內人獨孤氏明知天元太上皇與天元皇太后乃夫漚氣,不須人勸也自會消解。卻闖進宮來貿然打擾聖體。微臣為之萬分惶恐,念太上皇不僅不治賤內之罪,反倒詔敕御醫為賤內診治暑症。微臣反思躬省,甚太上皇隆恩浩蕩,越發愧疚微臣的治家不齊,故請太上皇處罰微臣。”宣帝看楊堅滿面愧地叩頭,神情肅重而誠懇。看來,倒也是真誠愧過,心下不覺鬆了一口氣。

今天,重陽閣涼怡人,宣帝的興致和心情格外的舒適。見隨國公如此自責,倒令他有些動了:這麼多年來,隨公始終都是自家人啊!

其實,宣帝平靜下來之後,也清知那晚與皇后之間統不過是夫鬥嘴罷了。天元皇后勸說自己,本意多是出於關愛自己,更無半點私心在內,也並非嫉妒自己與別的嬪妃遊樂。怪只怪她當時言語過於烈了些,得自己面子上實在下不來,才負氣說了絕情的話。

此事,他以為隨公夫婦必然會記恨在心的,今一見,不僅未有半點怨氣,還如此歉疚惶恐!加上事情已經過去,於是召呼道:“隨公與朕原本一家人,不必見外,平身賜坐吧。”楊堅謝坐之後,望望四處風拂楊柳說:“今天的天氣真是涼怡人。”宣帝道:“隨公,難得你大熱的天齋戒三,今天朕這裡正好有剛鎮好的西瓜。”一面就命左右武士將湃好的西瓜抱進閣來。

一名帶刀侍衛將一個綠油油的大西瓜抱在楊堅面前的案上,出佩刀、舉刀便砍。

宣帝冷眼打量楊堅,見他始終舉止端祥、神自若。心內越發嘆,怪道朝中許多人都願意與隨公結,也確實是心懷坦蕩,重情重義之人。

一時又思忖,自己的身子越發虛弱了,朝中諸王如狼似虎,尉遲迥叔侄在朝中勢力也過於強大了些,輔佐幼主,治國理政,恐怕還真離不了面前這位幾十年如一,忠節守誠且始終和自己同仇敵愾的岳父與他們抗衡才行啊!

想到此,宣帝說:“隨公,你覺得這段子以來,朕的心氣是不是過於浮躁了些?朝中諸臣是不是有什麼怨言啊?”楊堅忙道:“太上皇天生心溫良、喜好清淡。親政以來,萬機繁擾,心急氣躁也不過是疲勞太甚,加上因先帝崩駕,痛急攻心,傷及心脾未曾恢復之故。諸臣皆清知原委,擔憂陛下尚且不及,哪裡還有怨言?微臣等心內期盼,陛下能多到山林野外走一走,既使身心輕鬆,也可早康復。”宣帝嘆道:“唉!到底是隨公啊!果然知我隱痛!朕往年常到嵩山少林寺休養幾,可是,自從周將軍陣亡後,朕再沒有心思上山了。”楊堅嘆道:“唉!臣等最動的就是,太上皇之重情重義!”宣帝又問:“隨國夫人的暑症好些了麼?”楊堅道:“回太上皇,內人已好多了。內人託微臣問太上皇好,也託微臣向太上皇謝不責之罪。”宣帝揮手一笑:“咳!都是一家人,哪裡來得這麼多虛禮!”楊堅說:“臣擔心…”宣帝見他說話吱吱唔唔“擔心什麼?”楊堅說:“臣擔心,天元后,是不是像她母親一樣,是因為妒心太重,才與太上皇漚氣的?”宣帝見說,不哂然失笑:“哦?呵呵,往朕也曾聽說,隨國夫人‘愛妒’的話。說隨公因此不敢納妾私寵。依我看,隨公夫人倒是通情達理之人啊?”楊堅道:“只要不納妾,通情倒也通情,達理倒也達理。”宣帝聞言哈哈大笑起來。

直到此時,君臣之間的氣氛,從一開始劍拔弩張,不覺竟成了眼下翁婿之間輕鬆閒話了。

若說原來他還對這位岳父心存有幾分敬畏和疑惑的話,今與岳父的一番家常訴說,覺得岳父倒也誠厚直。只是,以往從沒有過這樣輕鬆的談罷了。於是,一下子倒覺得比舊更融洽親近了。

宣帝又說:“隨公,不過,朕的天元皇后倒真算得上是一位明禮知義、懿德過人的好皇后了,也從不曾有過什麼妒忌。這倒應該歸功於隨國公和夫人的教導有方…”宣帝話未落音,忽見楊堅手下的幾個跟從神倉皇地一頭闖進來,一面納頭見過陛下,一面慌張地說:“隨公,夫人在府中突然昏倒…”楊堅急忙攔住:“無禮!找個郎中看看就是了,沒見陛下在此?”宣帝也非糊塗之人,心下自然明白,隨國夫人一定是掛牽隨公,卻也不說透,只道:“隨公,朕今天其實也就是想和隨公談談家事,放鬆心緒一番的,並無要緊,隨公先回府照顧夫人去吧,改朕再召隨公進宮。”隨國府的這一場禍事風波平息之後,朝廷之上,接著又有幾位文武朝臣無端便被心煩意燥、腹灼悶的天元或是罷官,或是杖策。一時,就連四大輔官之首、附馬世家的大前疑尉遲迥也被天元疑惑有意排斥異己,一封詔書將其外放到相州去了。

接著,又把位列四大輔官之末,大後丞的楊堅,代尉遲迥而晉遷為大前疑之職。

一國之主的天元在理政治國、任用朝臣之上如此反覆無常,伽羅和楊堅俱有了不祥預:天元祖宗餘澤漸涸,前世餘德亦蝕盡,只怕惡孽滿盈,必生奇禍。

兩人既已勘破世事,便開始,眼下無論顧慮伴君如虎之險,還是憂懼王權動盪之禍,應該仍舊遠離朝廷京畿、外戍一方,方是避禍全身的上上策…

楊堅邀鄭譯來府上小客廳相商未來。楊堅與鄭譯抵膝握手,誠心相訴:“賢弟,你我兄弟相知相敬數十載,賢弟面前,勿須諱言:你我效忠周室,可謂備展誠節!然多年以來卻屢遭猜忌諂害,每每念及,頗是寒心!為臣若此,情何以賴?我近旁觀,天元相壽恐殆不久!眼下朝廷已無固本之基。尉遲迥貴為勳戚,叔侄擁兵數十州,社稷一旦有難,必先起亂。司馬消難反覆無常之徒,卻也自認非池中之物,朝廷一有異常,動變亦在俄頃之間…”

“…據此種種,你我兄弟為保全身家之計,當以亂中守誠,靜處待變為上。鬚眉丈夫若保疆為國,靖難救民,雖戰死沙場、馬革裹屍絕無悔憾。然今仕途兇險,朝堂詭譎,兄既為後父,眾目睽睽,稍有不測必首當其害!非是貪生,實為不值!為兄揣度,無論避嫌還是自保,還是暫離京師是非之地的好,煩請賢弟能在陛下面前斡旋成全。至於出藩方位,為兄對南方兵備諳,遠戍南疆更合心意。”鄭譯原以為楊堅乃陛下岳父,與陛下之間雖有誤會,畢竟還是一家人。因而,平時諸多心事並不敢傾心相訴。沒料到,楊堅對自己如此直敘臆,不覺也以實情相訴:“隨公一番話,竟使弟如醍醐灌頂!不獨隨公有不測之虞,兄弟並朝廷內外諸官,其實人人俱有此慮。皆時下進退維谷。弟這段子如兄一樣,也是輾轉難眠、憂心忡忡。天元情驟變,與往非同一人,視文武百官甚至左右腹心,竟如家奴,杖策辱罵隨心所。伴侍左右,戰戰兢兢,惶懼不可終。唯恐變遭不測之禍。隨公離京出彀之計,實乃保全身家之上上策。隨公若能出京,弟也有一求:請偕弟一同前往,使弟也能暫避一時兇險,不知意下何如?”楊堅說:“若得賢弟為軍前謀師,為兄可謂如虎添翼啊!”兩人商定之後,鄭譯尋機奏稟宣帝:“陛下,江陵一帶,自王軌、宇文亮伏罪,兵備始嫌虛弱。南朝已知大周必定攻伐,故而已在長江南岸一帶大肆打造舟船、練水兵,先發制人,重新奪回江陵。江陵乃兵家重地,一旦失去,等於為南朝開了個大門。請陛下引起警覺,對南方加強兵備。”宣帝聞言果然大吃一驚,急忙詢問:“以鄭大夫之見,朕增派誰前往戍備,可保無虞?”鄭譯道:“於翼年歲已大,韋孝寬雖一向忠勇,與陛下卻少有舊恩。若論武略又一向效命陛下者,臣以為當屬隨公。且隨公父子一向戍守南方,對南朝兵備民俗,並水師兵略一向詳察諳,南朝若知朝廷詔隨公鎮守江北,必不敢輕動。”宣帝點頭深以為然。

鄭譯又道:“陛下,臣往因不諳軍事,曾為他人輕蔑並連累陛下有吐谷渾無功而返之辱。至今也未有武功,陛下詔命隨公南戍,臣懇求陛下詔敕臣與隨公同行南下,使臣既可實習兵事,也可親歷戰爭,以武功服人心。如此,也不負陛下多年扶植之恩。”宣帝當即准奏並命內史下詔:以上柱國、大前疑、隨國公楊堅為揚州總管並總攬諸州軍事,守備異常,練水軍,籌備並統領伐陳諸軍事,並詔沛國公、上大夫鄭譯隨同監軍…

接詔後,伽羅忍著與夫君重新遠離的憂傷,開始為夫君打點遠戍的衣物行裝並乾糧用等物起來。雖滿腹惆悵,想到畢竟可以躲得意外災禍時,暗暗鬆下一口氣。

沒想到,剛剛接到詔任楊堅為揚州總管的第三天,隨國府還未來得及為楊堅備齊諸多遠行的雜物行裝,一份新的詔書又發到隨公府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