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2章不懂寫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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樑子同亦被人歸於中書大人一派,縱子行兇是一回事,陰謀叛亂則又是另一回事,兩者的後果有天地雲泥之別。陳弘範等了半天,任逐桑始終沒作聲。尚書大人忽有些焦躁,未如既往般耐心等候,小心翼翼地開了口。
“恩相容稟。僧果昧事,據聞宣政院已傳大報國寺的顯因長老前往說明,料是誤傳。犯案之人,極可能是另一名果字輩惡僧。”言下之意,若娘娘那廂能夠安撫下來,這條罪名將落到某個待罪羊頭上,甚至未必真是僧人,只消剃了頭點上戒疤即可。
任逐桑似笑非笑,不置可否,指尖無聲輕點,似陷長考。燈焰映亮他略顯瘦削的側臉,石雕般的鼻樑、下頷線條明快,簡直無處下鑿,好看得令人壓力沉重,頗生自慚。
陳弘範的心底泛起一絲涼意。看來骨非是中書大人首要考量。說來樑子同也不算心腹親信,不過是
租換契的干係。這樣的供輸痕跡千絲萬縷,連事都不算,一旦涉及謀反卻麻煩多多,或許任逐桑更擔心這個。
“至於梁大人…”陳弘範續道:“教子無方是有的,對朝廷一向忠忱可表,斷不致走入歧途。
據下官蒐集的線報,峒州知州房書府於此事前後動作頻仍,形跡可疑,怕才是賊人一黨,詳加調查,必能搜出事證,還梁大人一個清白。”任逐桑微一頷首,回應甚快,看來又不像在沉思。不發一語不是中書大人議事的習慣,任逐桑在這點上隨和且務實,全無僚氣,甚至是不喜旁人如此。
陳弘範琢磨不透,益發忐忑,冷不防任逐桑舉起指頭,嚇得他小退半步,才看清食指尖上微微發烏。
“墨跡未乾哪,君疇。”中書大人仍是那副笑未笑的神氣,陳弘範卻輕鬆不起來,定了定神,強笑道:“消息來得甚急,前幾
才寫好,或吃了晨
發
也不一定。還是恩相仔細。”匆忙起身尋紙來汲。
“原稿呢?”任逐桑也沒攔他,信口問。
“不成文章,難以見人。多半隨手了墨罷?”
“我問的是原稿,不是草稿。”任逐桑終於微笑起來,篤篤篤地輕敲紙面,恰落在“古木鳶”這條。
“…是這兒寫著‘蕭諫紙’的那一份。可以拿出來讓我瞧瞧麼?”***遲鳳鈞埋伏在京裡的暗手是陳弘範,蕭諫紙也是。按蕭諫紙付的那份自白,遲鳳鈞重新謄寫一份,變造幾處關鍵,
由心腹保管,待自己身陷囹圄,密使便連夜進京,親手
給刑部陳弘範陳大人。
原本自白裡的姑黨羽,不止六數,幾乎就是一份東海平望的惡吏清冊,列的都是些劣行斑斑、偏又僥倖逃過了制裁,兀自財祿亨通的漏網之魚,最高甚至有侯爵在列。
卷中舉證歷歷,這些人或在妖刀案發現場附近,或與被害人有牽連,或因妖刀之亂而受益,絲絲入扣,是攤在當事人面前,怕自己都不懷疑是否真有其事的程度。蕭諫紙在運用“姑
”之初,便想好了脫身計。
己方陣營五位成員,在所有行動的各個環節裡,都有無縫接軌的代罪替身,而這些“替身”所行之惡,及彼此間有意無意的牽連,恰為“姑”所謀,提供了一個完整合理的想像藍圖。
唯一不知身份的“巫峽猿”則以洪澤津嘯揚堡滿門被害的“虎劍鷹刀”何負嵎代之,若有刑斷高手深入追查,不定能撬動平安符一方的牆角。
以卷中排布縝密,能上下其手處不多,但不知是有心或無意,將古木鳶換成蕭諫紙後,幾乎沒什麼需要大段刪改的地方,換掉人名地名即可。
遲鳳鈞索再添上嶽宸風,公仇私怨一併討還,十分解氣,而琉璃佛子事蹟敗
,早被先生視為棄子,拉他下水,沒準能將央土任家和狐異門也牽扯進來。於是遲鳳鈞大筆一揮,將這兩名姑
首腦又改了回去,模仿的自是蕭諫紙的筆跡。
堂堂東海經略使,封疆一品大員,豈擅百家字小道?但對抱負俱成泡影,淪為官場笑柄,連維持門面都得仰慕容鼻息,被一介布衣武僚欺侮也不敢作聲的空頭閒官,多的是時間兼通雜學。
他學的可不只是百家字而已。這份案卷做為蕭老臺丞的親筆供狀,以撫司大人的名義被送到陳弘範手裡。
多年來,陳弘範始終與這位仕途多舛的同年魚雁往返,那些在瓊林宴上巴結遲鳳鈞的人早已離棄,甚至拿他當笑談,陳弘範仍是少數遲大人能以書信傾吐其不遂的友人。
這回遲鳳鈞沒給他捎上隻字片語…為防心腹被截,這點警覺是最起碼的…但意思再明白不過:刑部掌握話語權,能以這份供狀為遲鳳鈞脫罪。一旦皇上下令將遲鳳鈞解至平望,慕容柔便奈何不了他。
陳弘範另繕新卷的原因姑且不論,但任逐桑是怎麼知道有案卷的存在?於此事上中書大人並無其他耳目,他就是中書大人的耳目。耳目欺汝,豈有昭灼?
“下官不…”僅猶豫一瞬,他對中年雅士略微躬身,快步行至書桌,從稍嫌紊亂的故紙堆裡翻出了厚厚一摞,雙手呈。
“恩相請看。”欺瞞什麼的,還有機會解釋。把任逐桑當傻瓜,毋寧最令其難以忍受。
陳弘範一直是以這樣的明慧與果斷受到賞識。任逐桑沒什麼火氣,接過細讀一遍,每個稍事停頓的地方都是與陳弘範的繕本相異處,但也沒真停下來過。
傳說中的過目不忘看來是真的,陳弘範不由得捏了把冷汗。中書大人甚至沒心思掩飾,未如過往那般低調自制,可見事態嚴重。
“是蕭老臺丞的親筆?”將看散的紙頭重新摞好,壓上寫有名單的那一張,任逐桑輕撫墨字,悠然抬頭。
“稟恩相,此乃偽作,並非真跡。”陳弘範不卑不亢,拿出另一張仔細攤平的楮皮紙,其上摺痕固然深刻,卻不及那銀鉤鐵劃似的瘦硬字體,遒健勁銳,直破紙傷人,難以持握。
行文佈局與前一份乍看極似,並在桌上一瞧,瞎子都能辨出雀隼之異。任逐桑不點頭。
“果然是偽作。”
“是。”陳弘範垂眸娓娓道:“下官沒敢逕呈恩相,便為此故。”蕭諫紙親筆所寫,是原初那份供狀的惡吏清單,此外更無其他。阿攣姑娘不識字,不懂寫的是什麼,只知是恩人付,仔細疊好後裝進香囊,縫入貼身小衣的夾層,落腳梧桐照井的頭一晚,才取出
給陳弘範。
陳弘範本不知何意,即使陸續聽聞東海諸亂,都沒聯想到一塊,直到遲鳳鈞送來案卷,名冊的意義才驟爾浮現。
就像託付阿攣一樣,這份名單的使用權,蕭諫紙完全由陳弘範自己決定。陳弘範已經過了會為這點信任而
涕零的年紀。他記得的,是另一件事。
殿試掄元是他夢寐以求,但他從沒想過被點上狀元會是這麼樣的痛苦。身為一縣一郡、乃至一道殷望的讀書種子,陳弘範習慣了直脊樑。士子首重,就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浩然之氣!
豈能任人指指點點,輕侮恥笑?設於皇家林苑的瓊林宴對他來說,簡直就是活地獄。每雙面投來的目光,都像在衝他大吼:“假狀元!”榜眼探花羞與同列,人人都與他含笑拱手,卻連“恭喜”二字都說不出,遑論
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