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他說啥就是不下山。
你說得再虎,他也不在乎。一個人在山上種了幾十年樹,看了幾十年林,他還怕啥?死活也在山上了。聽說明天縣委書記要來鳳凰嶺大隊,他還要找縣委書記告狀呢,看看現在把林子砍成啥樣了。
鳳凰嶺上看山林的老漢悶大爺——他的名字叫趙小悶——還是他那綿羊脾氣倔牛,不管兒子跟來跟去怎麼軟央求硬發火,他都悶著氣不吭聲,駝著背在他這間半山的小草房前後忙忙叨叨、轉來轉去著。整整酸棗刺編的小院籬笆,把拾來的枯枝斷杈往柴禾堆上堆一堆,從房後青石潭裡用瓢舀點水澆澆房前房後種的幾畦蔬菜:豆角、西紅柿、西葫蘆…菜畦溼漉漉的,早就澆過,他還是這兒點半瓢,那兒點半瓢。他手不能閒著。
“縣委書記能管個。現在的事,誰能管誰?”兒子實在不耐煩了,瞪起眼有點冒火地嚷道:“爹,怎麼跟你就說不通呢?這輩子你還沒受夠?”他一拳捶在小草房的柱子上,震得小草房顫巍巍地晃起來,一股在大樹墩上坐下來。
兒子叫趙大魁,在離這兒幾里地的一個兵工廠裡當工段長。胖壯圓的身軀,可說是虎背熊,才三十多歲,額頭上方已油亮亮的開始禿頂,火爆脾氣。他是獨子。都說他爹人善心好積了德,四十多歲時才得了他這個兒子。獨子很少不孝順父親的。幾年來,他一直勸父親扔下這草房下山,跟他到廠裡享享清福度晚年,可爹就是死心眼。去過一次,住了五天。睡覺不自在,說屋裡憋悶;出門不自在,說人多地方窄;吃飯不習慣,說油膩膩的堵心口;待著不自在,說閒著發慌;走路不自在,說是不如山上的路好走,平飄飄的,腳下踏不實在;電燈好是好,就是太刺眼;自來水方便是方便,可有股藥味氣,不如山上的水清洌。呆了五天,給房前房後種了兩排樹,又拖著個破筐把廠裡的垃圾堆翻尋了個遍,給家裡拾回一堆破爛,氣得大魁紅了眼,暴跳如雷地全給扔了回去。他看著兒子發火,破爛不出去拾了,在家裡呆住了,可卻吃不下飯,也睡不著覺了,像病了一樣昏昏沉沉的,說是憋得口疼,不上氣來。最後,怎麼說也不行,還是回山上來了。轉眼又是幾年,已是七十七歲的老人了,再沒災沒病,一個人住在山上誰能放心?這幾天,鳳凰嶺大隊又刮開鬨砍森林的風了,父親駝著個背跑來跑去的攔擋砍伐,攔沒攔住,人已經跌倒爬起來地被推推搡搡多少次。過去那些年,因為他念錯了語錄,被遊過街,受過刺,現在還不時犯神病。真要出個三長兩短怎麼辦?趙大魁猛嘆一口氣,扭臉看見站在籬笆外的六歲兒子,正仰頭入神地看著樹上吱吱喳喳在枝梢跳躍的小鳥,他把自己的火使勁平了下來。
“海海,”他招呼著兒子過來“快叫爺爺和咱們一起回家去。會說不會說?”這次為了請父親下山,他特意把兒子帶來了。父親在山上只有一想,那就是他這個獨苗孫子。海海看了看父親,走到悶大爺身旁,雙手拉住爺爺拿瓢的胳膊,然後回頭眼睛閃閃地望著父親,用目光請示著。
大魁擺了擺手,讓兒子就這麼幹。
“爺爺,”小海搖起悶大爺的胳膊撒開嬌了“我要你跟我一塊回家去嘛。”他使勁地晃著爺爺的胳膊,把瓢裡的水灑了“走嘛,爺爺。不要你一個人在山上嘛。你聽見沒有啊?”
“海海,來,爺爺給你摘點豆角,帶回去吃。”悶大爺趕緊哄著小海。對兒子能不理,對孫子就不能不理了。
“我不要嘛,豆角我們那兒也能買到。”
“傻娃娃,山上的東西新鮮,吃了沒災沒病。”
“不嘛,我要爺爺跟我走。”
“來,海海,進屋來,爺爺還給你留著吃的呢。”悶大爺駝著背,兩手伸在身後,慢慢騰騰地往小草房裡走。
吱嘎嘎草房門被拉開的聲音,使雲霧繚繞的山林更顯出清晨的空曠。父親從1952年就到了山上,蓋了這個草房,整整種了三十年樹。趙大魁站起來,隔著半人高的籬笆,看了一眼漸漸隱沒在霧中的下山小路,嘆了口氣,跟進了屋。
屋裡黑陰陰的,靠牆的木板上一年四季鋪著狗皮褥子。進門面貼牆放著一個土改分的有雕花裝飾的紅漆木櫥櫃,滿是屜,還有四扇小門。旁邊還摞著幾個木箱,大小水缸,臉盆架,圓桌上放著暖壺、馬燈、手電、半導體收音機。這些現代貨都是大魁給買的。悶大爺拉開一個屜,瑟瑟地摸出一盒點心,拉起小海的手,給他。大魁一看點心盒上的彩字圖案就火了:“爹,這是早半年託人從北京帶來的油蛋糕,你怎麼放到今天還沒吃?”
“七老八十了,吃這些怪破費的。我留著給海海吃的。”悶大爺叨叨道。
大魁一把拿過點心盒打開一看,已經受長綠黴了。他叭地往地下一扔:“都放壞了,也捨不得吃,你這是圖啥啊?”他一口氣把十幾個屜、四扇門都哐哐噹噹地拉開了,一看氣更大了。紅糖、白糖、水果糖、茶葉、豬罐頭、點心、香皂、新巾、襪子、手套、栽絨帽…都原封不動地存在那兒。紅糖白糖因為受都變成一坨一坨的了。有一個屜裡整整齊齊排放著他給父親送來的治氣管炎的各種中西藥。
他把這些藥叭叭叭地拍在桌上:“爹,你成年氣,你怎麼不吃藥啊。”
“我撿點柏樹籽熬著喝就行了,那些藥怪金貴的,都是錢。”大魁往父親身上看了一眼,一身破衣爛褲,棉褲著棉花(他老寒腿,一年四季穿棉褲),又躥上一股火,上去哐噹噹打開箱子,把他送上來的一套一套的新衣褲都撂著堆到上:“衣服就是穿的,你留著它漚肥啊?”悶大爺一邊忙忙叨叨地在屋裡轉來轉去,把這樣東西拿過去,把那樣東西拿過來,一邊木呆呆地看一眼兒子的翻箱倒櫃。當他看到兒子就要翻到箱底時,眼裡閃出一絲緊張。箱底有他最大的秘密。兒子沒有再翻下去。他從上的衣服堆裡撿出一身新的黑布衣褲,撂到父親跟前:“把你這身換下來。”悶大爺想解釋什麼,看著兒子雷霆大怒的模樣,沒敢吭氣,把衣服換了。生怕兒子再往下翻出他的秘密的擔心,增加了他此時的順從。
兒子把換下的破爛衣褲一團,把臉盆架上搭的破巾也下來撂在衣服堆上,又把角落裡一些碎布爛鞋破瓶裂罐——這都是爹在山下的鳳凰嶺火車站撿來的——都嘩地拖了出來,連同破爛衣服往一個大揹簍裡一,背起來就往外走。
“你幹啥?”悶大爺慌忙攔著問。
“我把它們扔到溝裡去。”老漢沒敢攔,眼睜睜地看著兒子揹著揹簍走了。
過了一會兒,兒子回來了。他撂下空揹簍,從屜裡拿出雪白的巾搭在臉盆架上,拿出一塊香皂,剝掉包裝紙,放在肥皂盒裡。他又一眼瞥見灶臺,上去一掀鍋蓋,一屜的窩頭。他砰地蓋上鍋蓋,把旁邊幾個放米麵的大甕都一一打開,抓起來一看,沒有白的,都是黃的。
“爹,我送來的白麵呢?”
“我背到下面車站上換了。”悶大爺坐在門坎上編著荊條筐。院子裡已經底朝上一個扣一個地摞著十來個編好的筐了,到時候都可以捎下山賣錢。
“好好的白麵不吃,都換糧吃幹啥?你要不夠吃,我再多送點白麵來。”
“夠夠夠,夠了,我都夠了…我是牙不行,白麵粘牙,還是這窩頭口…”悶大爺抬起昏花的老眼小心地看了看兒子,嘮嘮叨叨地解釋道。他眼裡又閃出一絲緊張來。這糧食裡又有他的一個秘密。
“爹,你是說啥也不下山了?”
“你要讓我好好活兩年,就讓我一個人在山上待著。”兒子瞪著他愣了一會兒,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拉開帶來的黑人造革旅行袋,從裡面提出一瓶香油,兩瓶豆油,一瓶特製醬油,一瓶燻醋,一罐豆瓣辣醬,咚咚地蹾在桌上,最後雙手小心地端出一個青花白瓷的大泡菜罈子,裡邊是一隻燉得爛乎乎的連湯母雞:“這是海海他媽給你燉的。”又取出一盒電池,拿過半導體收音機和電筒,把電池都換了,廢電池劈劈啪啪都扔在了牆角。悶大爺心疼地往牆角瞅了一眼,放下手中編的筐,拿起一個小笸籮,到院裡給孫孫摘豆角去了。
他是鐵石心,到死不離開山了。可當他站在籬笆牆院門口,看著兒孫相牽著下山時,心裡也像丟了什麼。小海一隻手拉著他爸爸一蹦一跳向下走著,一隻手不斷回過頭來向他搖著:“爺爺,你當心身體。”聲氣的聲音隔著霧氣傳來,老人的眼睛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