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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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腳下側臥著小兔子瘦貓一般的身體,他想彎下,把這個瘦小的身體抱起來,抱上井,可他試著彎了彎,最終還是沒有這樣做,他怕自己會倒下去。
他倚著棚腿站了一會兒。他不急,他知道地上也不是天堂。他死不了,就還得下窯,還得給他的兒女們當牲口,生活就是這麼一回事!
他真想坐下來袋煙;然後,好好地吃一頓,不管是白芋葉、菜糊糊,還是什麼豬食、狗食,他都能一氣吃上八大碗。他還想睡覺,一氣睡上三天三夜,把生活欠他的一切,都討回來!
他不急。他完全不必著急。生命的韁繩,現在已牢牢抓在他自己的手裡,什麼大火呀、爆炸呀、冒頂呀、片幫呀,全不復存在了,全變成了一種不值一提的記憶。他的力氣還很足,他不像小兔子這麼幼稚、這麼傻,在最後的衝刺中,竟把生命的餘火撲滅了。他想:只要好好歇一會,他就能穩紮扎地、一步步地走到地面上去。
距井口只有五六步的樣子了,太陽在這五六步開外的高空中向他招手…
他扶著巷壁,又一點點向前挪。
在挪步時,他的眼睛擺脫了強光的刺,他漸漸搞清楚了:他剛才看到的那兩個上下細的柱,是一個人的兩條腿。這個人就站在井口正中小鐵道的道心上,油亮的皮靴上滾動著一縷陽光的光斑。
他喊了一句:“夥…夥計!幫…幫個忙!”那屹立在井口正中的身影一動不動,也不答理。他馬上想到:這人也許不是窯工,他穿著皮靴,而窯工是不穿皮靴的。他認定這是公司礦警隊的什麼人。
他又喊:“老…老總,來…來扶我一下!”那人還是不應。
他急了:“我…我是人!不…不是鬼!我還…還活著哩!”就在他喊完這一句話的時候,那人慢慢抬起了一隻手,他看到,那人手上握著一枝烏黑油亮的小手槍。他嚇呆了,轉身想往井下跑。然而,就在他笨拙地轉過身子的時候,那人手中的槍響了,一粒子彈穿過他的膛,將他牢牢釘在又溼又滑的坡道上。他的整個身子向下滑動了約摸半尺,最後又昂起頭,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我…我是人!”張貴新將還在冒煙的手槍到間的槍套裡,緩緩轉過肥胖的身子,跨過三騾子的屍體,向前走了兩步,對站在身旁的幾個大兵道:“廢物!都愣在這裡幹什麼?還不把這三具屍體都抬下去?!媽的,抬遠一點,抬過下面那道鐵柵門再扔!明白了麼?”
“明白了,旅長!”
“快去吧,去吧!”張貴新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兩個大兵抬起三騾子的屍體,一步一滑地向斜井下走,另外幾個大兵也把槍靠在井口旁,跟了下去。他們要去抬小兔子和二牲口的屍體。
看到這些大兵下到斜井裡,張貴新用白手套揩著汗津津的手,向身邊的軍官和大兵們問道:“諸位,剛才你們都看見了什麼?”手槍隊長鄭傻子不知趣地道:“看見了一個倖存者,旅長好槍法,一槍把他撂倒了!”張貴新定定地盯著鄭傻子的面孔看,突然,揚起手打了他一記耳光:“混賬!沒有幸存者!沒有!井下的人都死絕了!窯民們是在借井下遇難者的名義要挾政府、武裝暴亂!搞到現在,這一點你他媽的都沒明白麼?”
“是!是!旅長!我明…明白了!”鄭傻子捂著臉,頻頻彎點頭道。
“馬上給我向省督軍府發電,電文如下:十萬火急,寧陽鎮守使張貴新呈報,田鎮騷亂,業已平定,佔礦掠殺滋事之窯民匪徒已被我部盡數掃平。時下,礦區局勢平靜,民眾安居樂業,田鎮各界無不歡欣鼓舞…”口述完電文,張貴新又代道:“就按著這個內容,給北京參眾兩院的委員老爺們、給農商部、給省實業廳,給李四麻子這個王八蛋也拍個電報去,讓他們也安下心來,別他媽的再胡思亂想!”
“是!”
“馬上把這五份電報發出去!”
“是!”鄭傻子敬了個禮,轉身跑了。
張貴新站在斜井口的高坡上,以一個征服者的姿態,居高臨下地向面前這片廢墟眺望著。他看到了暴亂窯民們開挖的那道用於作戰的掩體溝壕,他以一個軍人的眼光在心中對那條溝壕進行著評價。他認為那道溝壕是沒有多少實戰價值的,窯民畢竟是窯民,他們不懂得軍事、不懂得戰爭,本不會打仗。可這些窯民身上所體現出來的堅強不屈的神,他們的獷悍和勇敢卻不得不讓他佩服!他想,這些倒臥在地下的人們如果不死,如果跟他去當兵,一個個都會是好樣的!
他有了些動。
他的眼角溼潤了。
彷彿鬼使神差似的,他不由自主地兩腿一併“啪”的一個筆直的立正,對著高坡下的廢墟,對著二百餘米外的歪斜的主井井樓,對著一個個躺著、臥著、跪著的死難者的屍體,對著這塊獷悍而偉大的土地敬了一個莊嚴的軍禮…
這時,鎮守使署的參謀跑了過來,站到高坡下,仰臉向他請示:“張鎮守使,省實業廳李炳池先生問你,現在是不是可以封閉井口了!”他點了點沉重的腦袋,木然地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封!”
“是!”那位參謀轉過身,頓了一下腳,甩開膀子大步星地走了。
他也走下高坡,著太陽,著帶著陣陣血腥味的夏早晨的熱風,踏著一具具屍體中間的空隙,走向了二百多米外的歪斜的主井井樓。主井井樓還在冒煙。他想,這煙可能是從地下冒出來的,地層下的大火未滅,煙也就不會斷。他不知道現在封井是否還來得及?是否還能拯救這塊豐厚的無限煤田?他不懂礦業。他能夠對付暴亂的窯民,卻對付不了地下的大火。對付地下大火是李炳池他們的事,他管不著。然而,他希望李炳池他們能控制住這地下的大火,能把這塊豐厚的煤田為後人們保存下來!只有這樣,他的心才能稍稍平靜一些,他才不會到愧疚,他所進行的這場戰爭才有價值!直到如今,他還不認為他進行這場戰爭有什麼錯。戰爭不是他要打的,是政府要他打的;他和田家鋪的窯民們也無冤無仇,歸到底他也是為了田家鋪的利益,為了這塊土地千秋萬代的利益,才被迫進行這場戰爭的。如果這場戰爭拯救下了這塊煤田,他也就問心無愧了,也許這塊土地上的子孫後代還會記住他光榮的名字。
他還想起了用心險惡的李四麻子,想起了迫在眉睫的直皖戰爭。他不知道此時此刻北京城裡那些將軍、大帥、政治家們又在玩什麼陰謀了。
他置身於山雨來風滿樓的民國九年!這一年,整個中華民國都被一個又一個陰謀纏繞著,包圍著!
他挫敗了李四麻子縱窯民暴亂的陰謀,馬上又得對付來自北京的陰謀了…
第79節一個新的生命已經誕生他到很睏倦,很疲憊。他想好好睡一覺,養足了神再起來和麵前這個渾噩的世界搏鬥。
他一步步地將他參與制造的這片血腥的墳場拋到了身後,白生生的太陽將他肥胖的身子拉得長長的,緊緊壓在煤矸碴鋪就的黑土地上,使他的身影也帶上了血腥的氣味。四周很靜,除了他和他身後幾個大兵的腳步聲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其它嘈雜的聲音,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膛裡那顆強有力的心臟在一下下“撲撲”地跳動。
“哇——哇——”突然,幾聲尖利的嬰兒的啼哭聲響了起來,像利劍一樣,一下子刺破了面前這無邊無際的寂靜,使這片佈滿死亡的墳場上響起了生命的聲音。
他一怔,舉目四望,急切地尋找這聲音。
聲音消失了,他什麼也沒找到,他認為這是錯覺,遂轉過臉用徵詢的目光看著身後的部下們。
一個部下怯怯地道:“好像…好像有個孩子在哭!”他點了點頭。
他點頭的時候,那哭聲又響了起來,真真切切,就在他身體左前方几十米遠的地方。
他和他的部下們一起走了過去。
兩具窯民的屍體中間,一個年輕的、披頭散髮的女人正躺在一攤血泊中劇烈地搐著身子。她的衣衫襤褸,整個下身都浸在血水中,寬大的、已經撕破了的藍底白花布褲子中,一個溼漉漉的黑腦袋在不停地扭動。
一個新的生命已經誕生。
誕生了的新生命在不安地躁動。
他吩咐一個部下去找醫官。
他一下子變得很有耐心、很仁慈了,他守在這瀕臨死亡的女人和這新生的孩子身邊。他好奇地睜大了眼睛看,他無意中目睹了人的痛苦誕生的、血淋淋的場面。他沒來由地想到,許多年前,他也是這樣扭動著赤的身子,在一個女人的哭叫聲中,來到這個世界的。一切偉大的政治家、軍事家、歷史的製造者們,都是這樣來到世界的。生是痛苦的,死也是痛苦的,人類世世代代、千百萬年也擺脫不了和生命糾纏在一起的痛苦。
惟有痛苦是永恆的…
他一下子覺著自己悟出了點什麼。
一隻黃帶白點的蝴蝶在他腳下、在那新生兒的頭上飛來飛去,彷彿在為這嶄新的生命唱著一支無聲的頌歌。一隻黑的大螞蟻在那已昏過去的女人身上爬著,它急匆匆地爬過那女人的脯,在她小腹上繞了一個大彎子,又從她的際往新生兒身上爬去。
他伸出手,抓住它,一把將它捏了個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