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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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為了什麼?”劉易華一驚,忙從破方桌上抓過筆和紙,準備記下點什麼。
“這事我最清楚,我!這事壓兒怪胡貢爺——貢爺想綁架李士誠,結果,人沒綁到,倒把那幫大兵們給惹了…”田大鬧罵罵咧咧地把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最後,又情不自地發了一通議論:“我,幹事情哪能這麼莽撞呢?胡貢爺也他媽的太逞能了,他總認為他比我們田家二老爺高明,其實呀,他可比我們二老爺差老杆子啦!別說我們二老爺,這事就是叫我田大鬧來幹,我也不會這麼莽撞!個熊,即便是綁人,也不能在這大廣場幹,更不能當著那幫大兵們幹呀!你說是不是?劉先生!”劉易華卻沒說話。他的心情很沉重,在田大鬧說話時,他的心裡就有了一種預,他覺著窯工們在胡貢爺、田二老爺的縱下,一味這樣鬧將下去,結局可能會很悲慘的!他想,中國土地上有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在對血腥的、惟利是圖的資本階級的鬥爭中,貧窮苦難的窯工們和並不貧窮苦難的地方紳士結成了聯合戰線,而這些地方紳士實則是一幫封建餘孽,這幫封建餘孽和資本階級一樣,統統應在打倒之列,貧苦民眾著實不應該受其宗法思想、地域觀念的影響,更不該與他們結為一體!他斷定胡貢爺、田二老爺們並不是真正要主持公道,要為窯工們謀權利,他們積極參與這場鬥爭是有各自的卑鄙目的的。這是中國民眾的悲劇,中國的民眾運動之所以難以有俄羅斯、法蘭西、美利堅等國似的聲勢和影響,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還沒有以一種獨立的姿態走上歷史的舞臺。細想一想,自巴黎和會上關於“二十一條”的真相披以後,從北京、天津、濟南到上海、南京、蘇州,全國幾乎是一片抗議之聲,鬧得最兇的首推學界和社會上的知識階層,其次便是各地之商會,最底層之貧苦民眾並沒有顯示出自己反抗的力量——雖也有不少地方發起了工人罷工,可發動者並非真正的工人,大都還是知識階級的人物。由此可見,中國最先進之階級還是愛國的知識階級,愛國的知識階級有義務以先進之思想啟發民智,幫助工農民眾獨立地走上中國的政治舞臺,使中華民國真正成為民眾之國…
想到這裡,劉易華極為興奮,作為先進知識階級之一員,他決心以畢生之力來啟發民智。田家鋪的現狀使他到不安,窯工們不斷地、無謂地血使他到痛心,他關心這場鬥爭,支持這場鬥爭,他不能不以摯友的身份對田大鬧們講些心裡話了,他有義務使他們從胡貢爺、田二老爺之的手心中掙脫出來,獨立自主地走他們自己應該走的道路!
他們的命運只能由他們自己來掌握!
自從那和田大鬧認識之後,他就對大鬧產生了異常的好,他覺著他直率、坦誠,且又具有犧牲神和獻身熱情,完全可以在這場鬥爭中有所作為。後來,大鬧又邀了一些田姓窯工和客籍窯工來找他,他也同樣在他們身上看到了許多寶貴的東西,他認為,他們完全可以擺脫胡貢爺和田二老爺的控制,成立真正的工人團體來領導這場鬥爭。
現在,他想就這個問題好好和大鬧談談。沉默了好半天,劉易華緩緩開口了:“大鬧兄弟,你剛才說得不錯,今的血衝突委實是不應該的;如果你來挑頭主事,決不會這樣做,對不對?”大鬧點了點腦袋:“我!那自然!”劉易華皺了皺眉頭,馬上想到,窯工們長期處於無文化、受壓迫的地位,自然而然地沾染了一些惡習,這應該加以引導。說話就說話麼,何必要加個“我”呢?從語法上講是多餘,而且太不文明!
“那麼,你和工友們就沒想過拋棄胡貢爺、田二老爺,獨立自主,自己來幹麼?”這個問題提得太突兀,田大鬧本沒有任何思想準備,他愣愣地看著劉易華,彷彿受了極大的刺似的:“劉先生,這…這怎麼可能呢?我!我田大鬧只是個窯工代表,貢爺他們組團時,連個團長也沒讓我當哇!”大鬧頗有些委屈。
劉易華動地站了起來,在狹小、溼的客房裡踱了幾步:“為什麼要由他們來讓你當?他們憑什麼來支使你們呢?田礦面臨的問題,是你們窯工自己的問題,理應由你們窯工自己解決!你冷靜下來好好想想,在這場瓦斯爆炸中,那位胡貢爺和田二老爺家死了什麼人?他們與這場災難究竟有什麼直接關係?他們這麼積極地參與其間,究竟是為了什麼?”田大鬧愣頭愣腦地道:“可他們是我們地方上的名人,又是我們田、胡兩家的長輩;我們田、胡兩姓有事,就是他們有事,我,他們…他們當然要出頭嘍!”劉易華道:“問題就在這裡哩!這是封建的宗法觀念和地域思想在作祟…”
“宗法觀念…地域還…還有思想?”大鬧聽不懂。
劉易華扳著大鬧寬厚的肩頭,熱情地解釋道:“對!宗法觀念就是以家族為中心,按血統之遠近決定其親疏,並以此為基礎,施之於社會的一種落後而愚昧的觀念。而地域思想呢,簡單地說,就是以地方區域來劃分親疏。這兩種東西掩飾了許多實質的矛盾,比如說,同是一個田姓,你田大鬧和他田二老爺是一回事麼?你下窯出力賣命,他田二老爺也出力賣命麼?你穿破衣爛衫,他田二老爺也穿破衣爛衫麼…”
“我!這我明白了!個熊!”劉易華又聽到了兩句髒話,忍不住很莊重地道:“大鬧兄弟,還有一個事,我得提醒你,就是不能張口就罵人,什麼‘我’啦,‘個熊’哇,不文明麼!”大鬧撓撓頭皮道:“唉,口頭語,習慣了!”
“壞習慣也得改一改麼!”
“我改!我,我要不改…”
“看,又來了!”大鬧尷尬地笑了。
接下來,劉易華又很耐心、很熱情地向大鬧講了許多道理,鼓勵大鬧和窯工代表們好好串連一下,大家要團結,千萬不要再分什麼田姓、胡姓,不要再分什麼土籍、客籍,爭取儘快使窯工代表團獨立起來,擺脫胡貢爺、田二老爺的控制。這使得大鬧很興奮,大鬧答應幹!既然胡貢爺、田二老爺連個團長都不讓他當,他為什麼還要聽他們的支使呢?
大鬧覺悟了,說話便也斯文多了,他對劉易華道:“劉先生說得對!我先和弟兄們串通一下,也請先生有機會再和其他代表談談——主要是胡姓代表。”劉易華很高興,他認為他啟發民智的工作已獲得空前的成功,遂應道:“那是自然的,不但胡姓代表,那些雜姓窯工代表我也要談的,見一個談一個,直到你們真正團結起來,把這場偉大的鬥爭進行到底!”
“那麼,劉先生,我現在就回去串連!”大鬧準備告辭了。
“好!多多保重!遇事多用點腦子,不要輕易聽任人家的擺佈!”送走大鬧以後,劉易華據大鬧提供的具體情況,又寫了一篇題為《田案情形繼續惡化,軍閥武裝槍擊窯工》的報道。在這篇報道里,劉易華有意隱去了胡貢爺圖謀劫持李士誠一事,只說窯工在公事大樓廣場候談判代表,不期發生衝突,慘遭大兵槍擊云云。與此同時,《益世導報》記者郝文錦也寫了一篇目擊記,題為《窯民暴亂,竟劫持公司總經理》。
由此開始,《民心報》和《益世導報》為田家鋪窯工鬥爭一事展開了烈筆戰…
第42節二老爺卻誤會了田大鬧因其有了很大的“覺悟”而觸了很大的黴頭。
大鬧什麼都好,就是有一點不好:頭腦愛發熱。頭腦一發熱,他便有了“覺悟”;有了“覺悟”自然要去“悟人”第二天,他便去找窯工代表們談了,把劉易華教給他的話又缺斤短兩地四下販賣了一遍,這一販賣就販賣出病了:一個胡姓代表當即將他的“覺悟”稟報給了胡貢爺。
貢爺吃了兩粒鐵砂,正在氣頭上,一聽到這反叛的消息,當即就火了,當即就拍桌子,當即就把右手的一個指頭拍折了骨。
貢爺捏著受了傷的手指大叫:“給我把田大鬧捆來,子婊養的,我胡某人倒要看看他長了幾個腦袋?!”手下的人卻小心翼翼地忠告道:“貢爺,捆不得呢!田大鬧不管咋說,也還是個窯工代表,而且,又是田家的人…”貢爺轉念一想,也對,確乎是捆不得。
於是乎,貢爺帶著一撥人殺到田府興師問罪了,他得問問田二老爺是如何教出田大鬧這種不成器的東西的?!
二老爺不知道這事。
二老爺也很吃驚。
二老爺和貢爺都認為:大鬧的反叛屬於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舉,是斷然不可饒恕的!二老爺要貢爺息怒,二老爺給貢爺上了煙,又奉了茶。
然而,二老爺畢竟是二老爺,二老爺畢竟和大鬧同姓一個“田”字,二老爺震驚之餘,還是替大鬧開脫了幾句。
二老爺說:“貢爺呀,大鬧這後生你不知道,我倒是看著他長大的,這後生生來就天不怕、地不怕的,子直,沒有這麼多花花肚腸,保不準是誰在後面使了壞!”貢爺問:“那會是什麼人呢?”
“這還不容易?找來問問就是了!”貢爺卻不放心,頗為憂慮地道:“二爺,這事可不小哩,你也是聰明人,不會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吧?他們真的獨立,咱們老兄弟倆還鎮得住?這地面還不就亂了套?”二爺彷彿做了虧心事似的,連連點頭道:“是的!是的!我問清楚!我教訓他!用家法教訓他!真的呢,想翻天啦!”貢爺又說:“好吧,二爺,大鬧的事就給你啦,你無論如何得問問清楚。我得先走一步,趕緊回去安排安排,聽說,北京的委員團已到了縣城,說是來了二三十口子哩,今個下午就要來咱鎮上了,我揣摩著得在半道上堵他們一下子,讓他們先聽聽咱們的意思,佔個主動,二爺,您看如何?”
“唔!唔!”二老爺對委員團的事也很關心,二老爺怕貢爺再鬧出什麼亂子,遂問道“只是——你們打算如何堵截呢?”
“這容易,在田家鋪外邊十幾裡處的曠地上堵,來文的,不動武——對北京的委員團,咱們不能動武,是不是呀,二爺?咱們這叫請願,眼下不是很時興請願麼?”二老爺連連點頭:“好!好!貢爺,你若是這樣想,我也就放心了!是不能動武!咱們田家鋪素常講仁義,斷不可一味胡來,讓北京的委員們看低了咱!請願的人最好甭讓他們帶啥傢什,甭擺出一副嚇人的架勢,還是那句話,要‘以哀動人’!”貢爺吃了兩粒鐵砂之後,也是小心得多了,為了表示自己的慎重,更為了表示自己對二老爺的尊重,遂又裝出一副憂鬱的樣子對二老爺道:“二爺,你揣摩著這樣請願管用麼?”
“管!咋不管用?!擋欽差、攔御駕的事古來有之,況且眼下又是民國了,攔一攔委員團,又有什麼了不得?!”二老爺很氣派,儼然一個大人物。
“好!那我回去安排!”貢爺告辭了。
二老爺將貢爺送出大門,和貢爺拱手作別,在貢爺一行走出好遠之後,才緩緩轉過身子回房坐下。
沉甸甸的股穩穩地在太師椅上放定,二老爺想開了心思。二老爺對田大鬧的事不能不管,這是叛逆謀反,不管還得了?只是二老爺得琢磨出一個管教方法。動家法是不行的,這顯得二老爺太橫了,太不容人了;況且,動家法也未必能管教好這個不怕死的孽種。二老爺得和這孽種鬥鬥心計,得使出一些軟硬兼施的手段,從裡到外一下子將這孽種拿倒!這孽種小還得很哩,他懂得個啥喲,他那腦袋裡早幾年裝高粱花子、裝坷垃粒子;這幾年裝黑炭末子,裝矸石面子,能有多少水?鬧獨立,呸!也不怕外人笑掉大牙!這事鬧出去,不但丟他自己的臉,也丟二老爺的臉哩!二老爺有多少臉讓他丟啊!
自然,得和這孽種講道理,二老爺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二老爺認為光是他的道理渣兒就足以說服三個乃至五個田大鬧哩!
二老爺吩咐下人去傳田大鬧,二老爺很威嚴地發了話:找到天邊也得把田大鬧找到,用繩子捆也得把田大鬧捆來!
快到吃晌午飯的時候,大鬧來了,不是被捆來的,而是十分主動地跑來的。
大鬧並不要任何人通報,帶著一臉討好的笑,怯怯地踅到二老爺二進院子的堂屋門外,極恭敬地叫了一聲:“二老爺!”二老爺裝作沒聽見。
二老爺臉衝大門正威嚴地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師椅上讀一本手抄線裝的《禮記》,二老爺的身板兒得繃繃的,大腿蹺在二腿上,黑帶暗花的大褂遮著腳面,大褂的下襬隨著腳尖的擺動微微擺動著。二老爺目不斜視,兩隻昏花的眼睛只盯著手上的書看,那書將二老爺的胖臉遮去了大半邊。
“二老爺!”大鬧又怯怯地叫了一聲,因勇氣不足,聲音比剛才低了幾度,已帶上了幾分懺悔的意思。
二老爺依然裝作沒聽見。
二老爺似乎已將《禮記》讀完了,或者是讀膩了,再或者是本讀不進去了——誰知道呢——二老爺將《禮記》重重地放在八仙桌上,復從八仙桌上拿起了另一本手抄線裝的《孟子》,信手翻動幾頁,讀了起來,兩隻眼睛本不向門外看,彷彿本不知道田大鬧存在似的。
二老爺搖頭晃腦讀《孟子》,腦後的辮子拖在太師椅的椅背後面悠悠晃動著,像一條舞動的蛇。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二老爺的聲音不錯,洪亮、飽滿、圓潤,發自丹田,帶著濃郁的韻味。
二老爺淵博哩!二老爺喜歡讀書,更喜歡自己動手抄書,這在田家鋪是出了名的。二老爺讀書或者抄書時,是不容人家打攪的,田大鬧知道。
可卻不好老站在門外。老站在門外也太跌身份了。二老爺儘管是二老爺,田大鬧畢竟也還是田大鬧,大鬧如今要當窯工領袖,怯怯地為二老爺守門也不像話哩!
大鬧最後看了二老爺一眼,見二老爺依然無視他的存在,遂轉過身子準備拔腿——不是想溜,而是想先回避一下,等二老爺讀完書後,再來見二老爺。
二老爺卻誤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