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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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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消一盞茶的功夫,“傷人者”阮真真已經被押進元記當鋪後院,縮在一間收拾得乾淨整齊的房屋牆角,面無表情地注視著眼前的場面。

她默然地看著那對一見到自家主子就笑得像朵‮花菊‬、現在瞪著自己就像對黑白無常似的老人家忙裡忙外,忙著替元媵輸注內力,忙著替他煎藥,還忙著…監視自己。

他們是怕她跑掉嗎?乾澀的畔悄悄綻出一絲苦笑,她想,若是現在要死的是她,會有人替她擔心、為她難過嗎?沒有。她半生孤苦,孤零零地活在世上,從來沒有一個人真正地關心自己。

幼時,寄人籬下,嚐盡冷暖看盡臉;少時,被迫習武,稍有一絲不稱意,便是無盡的打罵;成年後,在刀尖上討生活,完不成任務,便要忍受體內毒藥發作之苦。

而眼前那個奄奄一息的人,卻比她要幸福的多。至少還有人打從心眼裡關心他、疼他、想救他…她在內心突然萬分羨慕起他來。

“我不殺你!”邊煎藥邊看守著她的老頭兒,瞪著阮真真,嘴中一直片刻不停地念著,時刻提醒自己,生怕自己稍一恍神,便會將她給一掌劈了。

“他若死了,你們殺我償命便是。”她輕聲允諾。這句話令屋裡頭的人倒一口氣,四道目光像利刃一樣掃過來,恨不能將她生活剝。

老頭兒的牙咬得“咯咯”作響,卻斬釘截鐵地一字一句道:“公子叫我不殺你,我任不三就不殺你!”任不三?阮真真似乎有些明白,為何元媵要說:“不三不四…不許傷她”不三不四,其實是這兩人的名字?怎麼會有人叫這種名字?聽起來還蠻好笑的,但阮真真一點也笑不出來,因為他要死之前,居然還惦記著她的命,不許旁人來殺她。

她做錯了嗎?錯手打傷了一個難得一見的好人?她從小到大從來沒遇到過好人,她不知道什麼樣的人才算是好人,似乎這一次遇到了,卻又被她打得就快丟了命。

阮真真繼續縮在屋角,雙臂緊緊地抱住自己的雙膝,悄悄地將臉埋進臂間,哭了…

☆☆☆元媵沒死。他不僅沒死,還活得好好的,不僅活得好好的,之後還變本加利地做盡缺德事。

乍聞他身受重傷,隨時要去地府投胎超生,那群稍早變著法兒難為阮真真的一夥人爭先恐後拍馬趕到,黑壓壓的擠了一屋子。

“要不要緊?有沒有命之憂?”

“到底是昏了還是掛了?怎麼沒一點動靜?”

“就是,怎麼好像出的氣比進的氣還多咩!”此時夜幕降臨,幾個人擠成一團,高舉著火燭,居高臨下地瞧著那位躺在榻上,閉著眼仍然昏睡不醒的元家公子,七嘴八舌地問著屋內唯一的女大夫。

女大夫一言不發,只抿嘴一笑,走到桌邊拿起紙筆“刷刷刷”地開著藥方。

“哦,明白了,能開藥方就是還有救,照這麼講,他一時半會死不…”圍在榻邊的老闆娘,話說了一半,突然噤聲,識時務地瞧了瞧一直守在屋裡的神情萬分緊張的兩位老僕,趕緊收口:“啊,我的意思是咱們元公子一定能長命百歲,禍害千年…”聞言,老僕滿意地收起殺人的目光,終於放下了心。

這看診的女大夫年紀不大,卻是鼎鼎大名的神醫之後,她願意出手相救,公子便肯定是死不了啦,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一定要去放鞭炮大大地慶賀一番才是!

只可惜,這屋裡除了他們二人這樣喜出望外歡欣鼓舞,再找不出第三個了。

聽…“唉!”有人在嘆氣。

“完了完了,這下沒搞頭了!”有人在哀嘆。

“這誰下的手?怎麼這樣輕?下手前沒吃飽飯吧?”有人在詢問。

“月大夫,你不會診斷有誤吧?不如再診一遍?誤診了就不太好了…”還有人在質疑女大夫的水平,似乎不將病人診出個病危誓不甘休。

一直呆在牆角,忐忑不安,備受良心譴責的阮真真,在聽到這些話後,愕然地無法置信自己的耳朵。他們…不是元媵的朋友嗎?就算不是朋友,也該是鄉親、鄰居什麼的,就算沒有情誼,也應是往無冤近無仇,何故要咒他去死?

“咳!這下欠他的帳又賴不掉了,到這個月底,我算算…一共是一百三十四兩六錢銀子。我的天啊,我得趕緊回家看看還有什麼能當的。”說話的是開私塾的皇甫先生。

“那算什麼呀,我可還欠他兩百八十九兩銀子,我那幾口薄田他又瞧不上眼,當也當不出去!”扛著鋤頭、卷著褲腿,剛從田裡聞風趕來的小瞿一臉苦大愁深。

“哎,我說,曲賬房,您親自跑這趟來,是想趁著元公子掛了,好混水摸魚收回這座宅子是吧?鎮口那間破屋長年失修漏雨,您這貴人實在住不下去了哦?”客棧老闆娘笑嘻嘻地損著人:“瞧您這算盤打得可真響!不過我就搞不懂了,您老好歹替各家管著帳,這麼些年了,平時裡掙的銀子都花到哪裡去了?”

“那你呢?你來做什麼?難不成你那破客棧也欠人家元記的錢?”曲賬房遭此奚落,仍然一臉的雲淡風輕,不承認也不否認,反問道:“還有花茶煙那唯恐天下不亂的女人今兒個怎麼沒來湊熱鬧…”他話音未落,從屋外一陣風似地衝進來一個全副道士行頭的年輕女人,一手拿著把桃木劍,一手拿著一迭符紙,肩上還揹著一個大包袱。眾人一瞧,正是住在西山道觀裡姓花的女道士。

“死…死…死了沒有?”她跑得急,一頭秀髮已成飛蓬,還邊氣邊問:“哎喲我的媽,今兒個晌午我不得已才親自下山去隔壁馬家鎮作了樁法事,作到一半就聽小荊叫人帶信說咱們元公子快掛了,我趕緊馬不停蹄地往回跑,可足足跑了五十里呀…五十里…呼呼…”

“跑那麼急做什麼?又沒人跟你搶生意,我們可不會念咒驅鬼貼鬼畫符什麼的。”客棧老闆娘撇撇嘴,譏笑道:“我猜是怕錯過了好戲看吧?”

“急著回來當然有急著回來的道理了!”花道士理直氣壯地說:“若是掛了,我便要回觀裡拿收魂的行頭了,還得順便去棺材鋪通知一下老謝;若是一時掛不了,就得找收驚的行頭了…跟你說了你也不懂,隔行如隔山呀!”

“喲呵,我們花大師還真是盡職盡責啊,充分體現了道業的守,真乃全天下道士之楷模呀!”打算回私塾尋找可典當之物的皇甫先生臨走前也不忘快活下嘴損人。

“廢話,換了你是我,只怕跑得更快。”花道士懶得理他,回頭問女大夫:“死不死得了?唔,不過不怕,我兩樣行頭都有準備了,不怕出錯呢。”女大夫出了名的好脾氣,還是不言不語,僅僅只是報以一笑,拉著屋裡兩位氣到快冒煙的老僕去熬藥了。見沒啥好戲看了,剩下的幾個也意興闌珊地紛紛離去。

“快說說,到底是誰有膽子傷了他?”花道士還不打算走,一個勁地找老闆娘打聽事情真相:“別人不知道,你總曉得吧?”

“管那麼多幹什麼?反正不是我。”老闆娘聳聳肩,申明一切與己無關。

“那是誰嘛?快告訴我,要不我晚上睡不著覺呀!”花道士不死心。

“告訴你做什麼?要替他報仇呀?哎,我說,你幾時變得這般熱心了?”老闆娘狐疑地瞄著她,塗脂抹粉的臉蛋上突然嘻嘻一笑:“難不成,你也是『元宵』一粒?看上咱們嬌生慣養的元公子了?”

“我不過是耳聽禪音,心繫紅塵罷了,誰有功夫煮元宵吃!再說我對小孩子沒興趣。”花道士白了她一眼,一雙媚眼兒骨碌碌一轉,一眼瞥到縮在屋角,正出神地聽她們說話的阮真真。

“你是叫…阮真真?是吧?”她走過去,把阮真真從屋角拉出來。

“是。”

“你一直在這裡?”花道士若有所思地瞧著她,眸兒一溜,又瞧瞧上的元媵。

“是。”

“該不會是你把他搞成這樣的吧?”

“是。”她全部承認。

“哈!”花道士拍拍手,巧笑顏開:“幹得好!”啥?阮真真瞪大眼睛,眼前這個看樣子對元媵還算有那麼一丁點兒關心的女人。她剛才不是說她跑了五十里,就是聽說元媵受傷了,才急著趕回來的?

“真是替天行道!大快人心!你別怕,要是曲賬房他們要按鎮上的律令給你定罪,我一定幫你去說個情,不僅如此,我還要在今年的『鐵血丹心英雄榜』上投你一票,以表彰你的英勇行為,哇哈哈哈哈!”花道士邊樂邊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顯然元媵的受傷令她無比興奮。

阮真真傻了眼。這個女人,原來跟剛才那夥人是一樣的,都是出於自己的目的前來看看元媵到底死沒死。

這裡與別處有何兩樣?一樣的世態炎涼,人心叵測,人人都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顧他人的死活。與信陽侯府那個虎比起來,這裡不過又是一處狼窩罷了!

“偶為共命鳥,都是可憐蟲”啊!阮真真心下一寒,忍不住望向榻上可憐的傷員,稍微同情了一下。

“吵死了…再不住嘴…咳咳…年底利息加收三倍…”榻上飄來上氣不接下氣很像快要斷氣的聲音。

“喔喔,小女子不打擾您休息了,馬上就滾…您老人家好好休息養傷,切記一定要遺臭萬年啊!”花道士見勢不妙,立即收拾包袱走人。

“那我也走了,你可得好好活著,千萬別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啊!”老闆娘瞧見重病號醒了,也趕快跟著花道士溜掉,完全沒擔心房裡還留著一個極其危險的頭號元兇。

難道她們就不怕她再次出手將元媵打死?清澈的視線掃向榻,見元媵似乎仍然閉著眼睛,阮真真悄悄地移動腳步,想離開這裡。